奇葩奇葩處處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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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王蒙

生日與金婚的喜慶,結束時候沈卓然感到了微微的茫然: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也沒有因為待會兒散就不快樂的自找別扭的喜慶。為之喜慶的是積累,是成績,是路程漫漫,是越來越老嘍,嗚呼樂哉!其實呢,也是過往,告別,不複返,然而還頂得住。當初,從來沒有想到過,也沒敢想象過,自己能與淑珍共慶五十年婚禮,那時候從來沒有想到過,也沒敢想象,自己能健康地活到哪怕隻是六十三歲,更不要說七十四歲了。斯大林威震寰宇,才活了七十幾?他難忘瘦弱多病的少年時代。如今,卻已經度過那麼多年頭,清清楚楚,足斤足兩,全部進入有去無回的曆史。回憶仍然溫暖繽紛哭哭笑笑,而永恒的極光,冷得灼人,亮得睜不開眼,略含幾分酸楚。

沒有想到自己能夠有今天的光景,像真行啊似的。歲月的長河其實沒有虧待他。他有了光景,然後緩緩的失落與深深的記住相互平衡,畢竟還是幸運。說來臉紅,出現了一個惡心的說法:成功人士。孫中山活了59歲;李白61歲,安徽省馬鞍山采石磯水中撈月仙去。蘇東坡與馬克思都是享年64歲多一點。王勃與李長吉則是僅僅20多歲就拜別人世。凱撒大帝58,拿破侖51,秦始皇千古一帝49歲駕崩。英國軍情N處的尼爾伍德則是41歲被開來駕鶴西去。與他們相比,他姓沈的算個啥,何德何能,至今還活得這樣歡蹦亂跳?

他至少已經經曆了不止一次的狂歡與興奮。歌曲如醉如癡,鼓掌騰雲駕霧,口號動地驚天,彩旗霞光萬道,集會騰沸燃燒,鐵樹開了花,啞巴說了話,奴隸挺起胸,惡霸伏了法,天翻身,地打滾,你還想幹什麼?

最近的一次興奮是1980年,處處機會,在在成事,夢夢皆圓。賣瓜子創業,爆米花大亨,闖紅燈成了經驗,花錢送禮開綠燈。解放再解放,轉變觀念一撥拉就中,笑語恭喜發財,呼喚突破鬆綁,是欲望的滿地,是轉變的大言,是起飛的嘈雜,是機遇的俯拾,是中心與基本點的布局,是新局麵出現,普天同慶、大快人心、喜上眉梢、奔走相告,又一個美好天真十載。

一輩子的重大經驗就是別高興過了頭,樂極生悲,福兮禍之所伏。果然在劫難逃,又有人陷入了困惑與迷失,幾乎重新拾起已經戒了21年的吸煙習慣,想買個意大利石楠木、或者厄瓜多爾輕木、或者百年鐵樹牌海柳煙嘴。

就像從前那樣,不僅有香煙而且有煙鬥,不僅有煙頭而且有翠玉嘴煙袋,不但有馬(莫)合煙而且有國粹內畫鼻煙壺。

他對淑珍說:“你的好運使我這一生轉危為安、轉弱為強、否極泰來、笑到最後、笑得挺好。你的穩重救助了我的機敏高速。我們已經年逾古稀,我們有精神也有物質,有熱情也有身體,有二代也有第三代,有級別職稱也有真本事,更有人緣……”他底下還說了一些兒童不宜的話,淑珍笑罵說:“別缺德嘍!”

他不願意再往下想,不願意再想後來的事。但是他堅信好有好報,壞有壞報,因果報應,絕對不爽。你可能不自覺,你可能至死糊塗蛋,解不開事兒,你沒有怨天尤人的理由。物極必反,月盈則虧……在那個快樂的金婚加壽辰的晚上你口出狂言,你得意洋洋,幾乎是小人得誌。你也有當上了暴發戶的心態,甚至作出了九十大壽時乘郵輪遊曆巴塞羅那、威尼斯與塞浦路斯的預告,你這就是得意忘形,是自取滅亡啊,難道不是?

是淑珍支持了你,陪伴了你,堅持了你,興旺了你,發達了你。從1957到1978,二十多年,所有的磨難都因淑珍的存在而不再是磨難,那隻是攜手共艱危的稀罕經曆,是小兒解悶的遊戲,是打入冷宮自己過家家,是人生相濡以沫的甘美,是相依為命的溫暖,是卻道天涼好個秋、人不堪其憂、俺也不改其樂的堅強與爽利。苦樂在我,淑珍在我,夫複何求?

再也沒有想到,金婚慶賀兩年以後是淑珍的葬禮。不堪回首的生老病死,醫院裏的長隊,手術室外的煎熬,病房的一夜一夜……這隻可能是沈卓然的罪孽鑄成。他近幾年太猖狂。年輕時候他想當作家,當頭一棒之後他明白了自己隻是文學與藝術遠未入室的庸才。中年以後突然來了機會,他被選拔到一個領導機關,他的文字能力與二十餘年來的謙虛謹慎習慣使他深受好評與器重。芝麻開花節節高,轉眼他就成了司局級幹部。好景不長,他又遇到新溝坎,他開始沉默寡言,不求有功。卻得到了此生從未有過的舞台,現在時興叫平台的,他成了人五人六兒,他得了不是頭彩也是二或者三名,雖然不是瞎貓碰上了死耗子,卻也是絕對戲劇性地幸運出奇,他的柳暗花明足以讓嫉妒他的老兄氣惱下去。

在滿坡鬆柏的山嶺下,在剛剛啟用的墓葬新區,他站在青石鐫刻的墓碑前淚流滿麵。究竟是什麼樣的罪過罪孽罪惡,讓他在這樣一個老來誌得意滿的時刻失去了淑珍呢?

沈卓然想到的第一件事是大躍進時期山區下放勞動時候毀掉了一支體溫計。

和童年時期半饑半飽的日子裏一樣,在農村他長針眼,他長癤子,他發燒,他拉肚子,還長口瘡。得了病他去村口唯一的一位殘疾人業餘中醫那裏。他去了,大夫讓他試體溫。當著他的麵,體溫計從一個嬰兒的肛門中拔出來,業餘中醫用自己的上衣下擺擦了一下體溫計,遞給了卓然而且要求他銜在口中,並且解釋說,門窗漏風,室溫太低,腋下試體溫怕靠不住。卓然對這種說法不怎麼信服,但又不宜於與農家醫生作某種論辯探討,聽農民、學農民才是思想改造。才一猶豫,窗外有人叫喚,醫生推門而出,冷風撲麵而來,嘭的一聲,醫生關緊了房門。卓然看到土炕灶眼邊放著一把輕聲呻吟著的生鐵水壺,便拿著溫度計湊過去,用一點熱水想衝洗一下溫度計,就在一點點熱水觸及溫度計的水銀管的那一刹那,他聽到了一聲極輕微的啪啦,他的手一抖,毀了,他看到了溫度計玻璃管的小小裂口。

這時醫生回來了,看到了拿著溫度計發呆的沈卓然,他什麼也沒有問,從沈卓然手裏接過溫度計,瞟了一眼,說了一句:“嗬,壞了。”拉開了室內僅有的三屜桌抽屜,找出了另一個黑乎乎的溫度計,照直對著沈卓然的嘴巴送過去了。

沈卓然相信,哪怕醫生對著原來的溫度計的破口疑惑地看一眼,更不要說如果他提出任何疑問了,他一定會坦白自己的“罪行”作出賠償而毫無隱瞞。問題是醫生視為理所當然地在兩秒鍾內處理完了這一切,而且沈卓然乖乖地叼住了衛生狀況更加可疑的另一支溫度計,他無法張開自己的嘴……錯誤就這樣鑄成了。對一個山村農民、複員榮譽軍人、另一個啞女子的丈夫、方圓幾十公裏唯一的醫療救助人士,他竟然做出了這樣的事。他流下了羞愧的眼淚。

人最好不要有什麼錯,有了錯趕快改,不然你可能錯過時機。如果你十年二十年後再談這個溫度計的問題,第一,你可能已經無緣與他們相見。第二,你去談了,像是你有神經病。第三,如果你對學長對組織對公眾談這件事,他們不會受理,說不定他們會覺得怪怪的。如果是新世紀當中,你會被認為是在幹擾發展、改革、反腐、法治、金磚或者G10的“大方向”。

他想到更久的以前,還是“國府”時期,他剛剛上初中,一位要求嚴格,而且喜歡標榜自己的大不列顛牛津音的高個子英文女教員遭到了班上幾個上課打瞌睡、考試打小抄的同學的不滿。這位老師是旗人,應該是個格格,修長身材,濃眉大眼,一臉自尊睥睨,使沈卓然傾倒。她名叫那蔚闐,為了她的姓名她與班上幾個同學較起了勁。同學們稱“蔚”為“衛”,她非得要人家讀為“鬱”,並給大家講“蔚”的wei與yu兩個讀音的通用與區別,講得有幾個學生出聲地打哈欠。為了那蔚闐的“闐”讀什麼,她也費了大勁,動了肝火。有幾個男生痛恨這位風度不凡的女教師。幾個學生策劃著製造機關暗器,要出出此位過分出色、從而惹起了本能的普遍反感仇恨的女教師的洋相。木秀於林,風必摧之。幾個不守紀律、不愛學習、不講衛生、窮困破爛的搗蛋鬼,不知不覺中對此位教師恨得刻骨。而且他們相信,麵對這樣一位風度高雅的女老師,全班至少是男生必定會苦大仇深,盡欲除之而後快。他們誰也不避諱,公然大吵大叫地切磋、設計、進行禍害老師的陰謀——更正確地說應該是陽謀活動。

問題在於,隻上了兩個多月的課,沈卓然已經獲得了女教師的偏愛。他學得快,發音也好,他非常注意老師以之驕傲的牛津式發音、唇齒舌的位置與聲帶的音區,還有腔調與味道。老師多次在課堂上叫他起立誦讀,給全班同學作榜樣。學外文對別的孩子是災難,是負擔,對他們來說把“水”讀成“窩特兒”是違背天理,把“老師”讀作“提徹爾”是裝丫挺的洋蒜,而卓然覺得學外語是別有天地,其樂無窮。而且孩子們從那蔚闐顯擺牛津音的言論裏本能地感到了她的崇洋媚外,是崇拜在中國販賣鴉片、帶頭發動侵略壓迫宰割殘害古老中華的打著米字旗的老牌英帝國主義。

在一個貧困、饑餓、混亂、襤褸、獐頭鼠目、孱弱佝僂、萎靡齷齪、斜視鬥雞眼、羅圈腿瘌痢頭的時代,出來一個亭亭玉立、高高大大、自信自足、眉目端莊、一舉手一投足都充滿優雅和美麗的英語女教師,這簡直是與時代為敵,與眾生為讎,為社會所難容。她這是為了提醒他人的卑賤與不幸,為了汙辱與壓迫眾生才出現在這個時間這個空間的一位異類。

偏偏這位異類喜歡與其他同學同樣孱弱,但具有一種學習與上進精神的小小沈卓然,那老師的一再表揚使身體單薄、智商有餘、胸懷大誌的沈卓然也難以在班上立足了。當一堂新課全班同學沒有幾個人跟得上進度,當絕望的老師不得不再次叫起沈卓然作示範朗誦的時候,班上出現了噓聲與其他怪響,還有大葷大素的謾罵。人同此心,心同此理,全班男同學清晰地喊叫道:“操性勁兒你,自大多一點兒——臭!”

事隔多年,他已經想不起來幾個壞家夥是怎樣設計禍害那蔚闐老師的了,他們用了一個破搪瓷缸子,裏頭裝上了紅顏色水,他們似乎還找了一把破掃帚,還有一個字紙簍,還有一根橡皮筋,還有一個髒得不能再髒的板擦,用他們的說法是“我們有機關”……一天,那老師來上課時候,一推教室的門,板擦落到老師肩上,升起一股塵煙,嗆得前排同學咳嗽,汙水灑在老師背部,缸子落到地上叮叮當當,一把掃帚絆了老師一下,橡皮筋噔地一彈,還好,沒有觸及老師的身體。

而且發出了笑聲,詭計的勝利打破了枯燥常規,調劑了表格化的千篇一律的課程生活,引起了驚喜,怒放了惡之花、壞之鬼,跳起了鬧之舞。你無法不為之喝彩,你無法不為之一粲,哪怕緊接著是搖頭與頓足。沈卓然也笑了十分之一秒,而且最要命的是,這十分之一秒,他的目光正好與那老師的痛苦不解狼狽的眼神相遇。

這都沒有什麼,最最離奇的是,最最感動卓然、激起卓然、麻木卓然的是在茲後的規模空前的調查處理當中,幾個壞小子一致指證:說是他沈卓然設計了製作了置辦了行使了暗害教師的機關暗器的全部操控。這樣離奇的說法讓沈卓然驟然失去了辯解能力與願望,他隻有目瞪口呆,他幹脆是失聲,他的嘴唇亂動卻連個“不不不”都說不出來。直到次日上午,好久以後他才恢複了說話發聲的能力。其他的同學也裝傻充愣,哆哆嗦嗦,哼哼唧唧,吭吭哧哧,噫噫籲籲。他上了人生一課:有些時候,精彩源於荒謬,氣勢來自無恥,流暢基於謊言,荒謬絕倫遠比實話實說強大有力。年滿花甲以後他歎服的是,六十年了才明白:果然好人不知道壞人甚至是不太壞的人有多壞,而壞人也無法想象好人甚至是不太好的人有多好。

1949年以前,學校裏沒有書記,但是有校長、教務主任、訓育主任與事務主任。校長帶上三位主任與那老師來到他們的班上處理機關暗器事件,那老師麵帶沮喪,憤怒的情緒蓋不過失望與慚愧,校長與三位主任氣勢洶洶,表示不查出是誰做的暗道機關,絕不罷休。

壞小子們指認禍害老師的原來是他,是老師的寵兒沈卓然,其他同學誰也不說話,是默認還是抗議,是劫持還是自願,是無能還是無恥,沈卓然無法判斷。他能判斷的是自己沒有辯誣的起碼自衛能力,在顛倒是非的誣告麵前,他隻能是伏法或者幹脆是伏非法。

明白了還是不明白?說不定他的外語成績正是他受到全班同學厭惡的原因。用洋涇浜的發音讀英語的學生,怎麼容得下對於所謂牛津音的揣摩與模仿?揣摩與模仿牛津音的人不是漢奸、英奸,也一定是裝大頭蒜,是臭顯擺,是不仁不義,是散德行,是決心與愛國愛家愛本省的孩子們為敵,是自絕於學校班級與同齡同窗,是人皆得而誅之蔑之滅之收拾之的臭狗屎。

事隔多年他想到,這還應該歸咎於舊中國的男女生分校分班製度。那時候上小學,一、二、三、四年級男女混編,一上五年級叫作高小的,男生女生分家。中學就更不要說了,男生女生,性別隔離,要到上大學以後才有可能與異性同班上課。見到那蔚闐這樣的自命不凡的女性,自卑自憐發育不良青春躁動已經開始遺精與自慰的十三四歲的男孩子怎麼能不咬牙切齒,見到得寵的沈卓然怎麼能不滅此朝食,怎麼能吞下那一口鳥氣!

沈卓然挨了校長一個耳光,明明白白,他此生有被誣陷的命!他怯懦,所以被誣陷,他習慣性遭誣陷,所以更怯懦。他的左耳朵一直聽力不佳,直到60歲右耳也開始聽力減退,才漸漸平複了由於兩耳聽力不平衡引起的不平衡感與屈辱感。

在他接受體罰的時候他聽到了那老師喊了一句話,那老師應該是說“不可能是沈卓然……”她說著話流下了眼淚。

但是挨耳光的他隻覺得兩耳“嗡”的一聲鳴響,一片片從內而起的嘈雜與混亂,還有他的痛不欲生的對於自己的怯懦的痛恨痛惜痛悔,已經埋葬了他,他完全無法聽明白那蔚闐是在說什麼。如果她是說“該打!這個沒有良心的孩子”呢?

也許這件事與弄壞鄉村醫生的溫度計的事性質不同。那件事是他對於他人的損害,他沒有挺身而出,不,談不上挺身而出,他沒有起碼的誠實與責任感。他是一個逃兵,他缺德!

而這件事他是被損害者,長大以後,在國家大搞改革開放以後,他漸漸從境外的價值觀念當中參照到,至少是在歐美,被損害而沒有勇氣抗爭的人讓人輕蔑到不齒的程度。

正好是在被冤屈被責打的那個晚上,沈卓然做了此生的第一次春夢。

被壓抑的怯懦,轉化為荒誕的性幻想,不知這一層弗洛伊德是不是發現了。

他似乎是在委屈地哭泣,他哭出了聲音,感到他的眼皮上滿是淚漬。他覺得一陣溫暖,一陣柔軟,他忽然明白他是伏身在那蔚闐老師的胸口上痛哭,老師緊緊地摟抱著他,拍撫著他的頸背,輕揉著他的腰眼,又摩挲著他的屁股,他像 一個猴子攀援樹木一樣地在女神一樣的老師身體上爬上爬下。他又像一條光溜溜的水蛇一樣地在女神的水域與水草當中穿來穿去。他也像一隻自慚形穢的受了傷的小熊貓仔,在大貓的擁躉下減輕著疼痛與傷勢,小心翼翼地伸開了腰腿。他在老師的懷抱裏療養、成長、沉醉、擴大、豐滿、充實、熱烈、渴望、雄起、爆炸,山洪決壩,泉水叮咚,天搖地顫,溫熱而又卑賤。

然而在快要醒來的時候他突然覺察,不是女神,不是象鼻神也不是神魚,而且,不是老師,更不是明晰的那蔚闐這個高大的女人,春夢中與他這個臭小子廝纏在一起的是巷口豬肉店的胖大的女店員,捏著割肉利刀,他鼻子裏充溢著豬油的氣息。他似乎想吐。

這是人生?這是成人禮?是神仙的醇酒也是傻小子的嘔吐,是青春的銷魂也是半大小子的流裏流氣,是飄飄然也是屁滾尿流,是美婦人也是揮動屠刀的“月半了一”(胖子),是不無大誌的青年先鋒也是猥猥瑣瑣的鼠輩包。那時候他和一幫臭小子同學,認為不應該用“胖子”之類的詞兒形容異性,他們以白癡式的聰明用拆字法編造了“月半了一”密代碼,流露了他們對於胖大女子的垂涎。

一首詩?一個夢?一次遺失?一個罪惡?一種齷齪?他為什麼,竟是這樣!

一些年過去了,中國是天翻地覆,曆史從頭開始。沈卓然聽說那老師到了朝鮮前線,她參加了對於美軍戰俘營中中國人民誌願軍與朝鮮人民軍被俘人員的解釋工作。在停戰談判的最後一個分歧上,雙方協議,由印度部隊接管號稱聯合國軍的戰俘營,由中朝方麵派出人員前往說明解釋,並在中朝美韓印幾方麵觀察下由被俘人員自己挑選他們是願意回到原屬的中朝方麵,還是準備留到美韓方麵另作道理。

……已經記不清是戰後的哪一年哪個場合了,已經成為中學教師的多年以後,沈卓然見到了那老師,她更加風度翩翩,她穿著當時比鳳毛麟角還鳳毛麟角的歐洲出品外衣。他聽到了老師講述她在朝鮮的驚心動魄的經曆,更多的是介紹在莫斯科硬碰硬反對蘇修的得意之筆。尤其令人興奮的是,沈卓然還見到了老師的體麵的夫君,他與她在朝鮮相識,他們倆在戰火紛飛中建立了終成連理的愛情婚姻,他們現在都是外事官員。他也報告老師,他小沈已經結婚,他的妻子是純潔如玉、善良如羔羊的淑珍。在這次見麵的時候,沈卓然說到了舊事,說到了他的被冤枉。那老師不等他起頭便斷然說,我當時就判定,是他們冤枉你,我由於校長的野蠻憤而辭職。沈卓然為之淚下,那老師卻是哈哈大笑。這笑聲似乎刺傷了一點點沈先生。

……他與淑珍談起了他與那老師在這個場合的見麵,他甚至談到了他的冤案,然而他沒有談他挨了一個耳光,更沒有談他少年時期的見不得人的春夢,他將這一段回憶引導向憶苦思甜的正確方向,指出所謂“中華民國”的體罰惡製與品德教育完全失敗。

這也是他對不起淑珍的一件事,他不誠實也不坦白,他這也是怯懦。他越來越明白了,為什麼中國的聖賢對於勇敢的定義,首先不是敢於冒險、敢於鬥爭、敢於勝利、戰勝對手,而是知恥,是指勇於戰勝自己。

更怯懦的事在後麵。1966年政治運動中那蔚闐的外交官夫君出了大事,被揭露出裏通外國的罪行,他似乎已經成為革命的最危險的死敵。發牛津音的那蔚闐當然麵貌可疑。她遭到激進少年的毒打,遠比板擦與汙水的洗禮升級得多。一天晚上受了傷的她不知怎麼找到了住在遠郊的沈卓然家,她要求在沈家躲一個晚上,她說否則那樣鬥下去她會丟命。

他可以找出一百個理由不接受那老師的暫避一時的要求,他與淑珍的房子總共隻有17平方米。他與淑珍的孩子已經8歲,已經上學。街道“小腳偵緝隊”近在咫尺。革命的群眾專政天網恢恢,目光如炬,覆蓋如天幕。我們應該堅持兩個相信,這是兩條根本的原理,不應該躲避。坦白從寬,抗拒從嚴,抗拒革命就是反革命,當然。兩條道路由你挑。我們要經風雨見世麵。為人不做虧心事,不怕半夜鬼叫門。大風大浪並不可怕,人類社會就是在大風大浪中發展起來的。我們自己也並不平安。我們不知道明天會發生什麼事情,我們確實幫不了你。如此這般,這個那個。他泥塑木雕,用一副死魚眼睛看著那蔚闐,他這是此生的第二次失聲,失魂。幹脆隻能說是神經官能性聾啞病發作。

……在那個時候到一個朋友家避風,這本身也是腦梗、智力短路!這正是企圖引領一峰駱駝穿過針眼,這也是抓住一棵稻草支撐自己正在下沉的身體,結果當然是讓稻草與自身同沉10公裏深的海底。這是顯然的強人所難,鴕鳥藏頭閉目,實則是害人害己,騙人騙己。這是臆想狂,這是十足的顛倒與錯亂。

沈卓然的泥塑木雕隻用了兩分半鍾,那蔚闐胡亂地說著口齒不清的“對不起了”。他奇怪的是,雖然那老師比他年長近二十年,他並不認為這位高大上的女子的到來可能獲得淑珍的同情與理解。而事實上,盡管沒有同情與理解,而且明明看到小沈所抱的冷酷僵硬的態度,淑珍真誠地挽留了那蔚闐,前後10分鍾。隻有在淑珍真誠挽留的時候那老師的臉上顯出了一點點血色,她從淑珍身上畢竟獲得了些許的人情與溫暖。

沈卓然與那蔚闐的故事本應到此為止,時過境遷,他不再為自己的少年奇冤與被扇耳光麵紅耳赤。他不再為自己的少年春夢羞赧低頭,他不再為,他也並沒有理由為自己沒有能在困難的時刻幫助那老師而責備自己。

然而在淑珍的葬禮上出現了署名那蔚闐與李濟邦的鮮花花籃。是阿裏巴巴快遞服務送來的。這幾十年,誰誰發生什麼事都是正常的,但是女老師姓名的出現使沈卓然立即感覺到五味俱全,是他的少年時期的懦夫罪過貽害到淑珍。他的一生首先不是成功的一生,而是慚愧的一生,懺悔的一生,所以他沒有資格與淑珍繼續牽手行走下去。他害了淑珍啊!

與此同時,他也納悶於李濟邦的姓名是不是那蔚闐的原裝丈夫,他忘記了,他記得那老師當年提到自己的先生的時候發了一個上聲字的音,他可能姓李,是的,但也可能是姓古,姓郝,姓鈕,姓管,姓仉,主要是第三聲。他常常記住他人的姓氏的一二三四聲部,甚至記住一首詩句的音調,可能是咪、迷、米、密,但是記不住詩句,記不住人家的確切姓名。

姓氏為第四聲的老師與她的第三聲的夫君,甚至於沒有留下自己的聯絡方式。他上百度與穀歌敲查二位的姓名,無內容顯示。

我對不起淑珍,他在墓碑前流出了眼淚。

更加對不起的是他對淑珍一生的幹擾,淑珍是建國初期的歸僑生,她原在印度尼西亞,由於新中國的號召力,她不顧父母的阻攔毅然在16歲回到祖國,她的黧黑的皮膚,圓而大的黑眼睛、長睫毛,尤其是厚嘴唇、大嘴,帶來了赤道的陽光、東南亞的風情與海外赤子的情懷,她也使北方的臭小子們為之神魂顛倒。她的好學、謙恭、禮貌、誠實、專注使她成為“三好學生”的標兵。一到18歲,她就成了本校黨組織的重點培養對象,而且她已經是新一屆學生會主席的熱門人選。

就在這個時候災星出現了,災星就是沈卓然,災難就是沈卓然公開了給淑珍的信。

卓然曾經醉心於文學,成果是無。他唯一自信的是他給淑珍的信,他相信如果他把這些信保存下來,也許能夠使他得到出版與招搖撞騙的機會。

至少,他的信是無法抗拒的,他的信是美麗的真誠,是人生的花色,是青春的強勁,是奇花異卉珍禽寶貝火種靈藥,他的信會讓任何一個女孩子甘願獻出自己。

一個嶄新的時代的開始會是這樣的,你相信我我相信你,你相信所有的美好與光明,而以美好與光明的代表身份說話與做事的人相信你正在走向美好與光明。那時候每個人都認為你想幹什麼就可以幹什麼並且能夠幹得成什麼。他們相信科學的發展會使去世的親人重新複活。他們相信政治的發展會消除一切的差異與不平,全世界的男女老幼黑白棕黃紅同吃一鍋全家福,同飲一缸蒸餾水,同跳一曲歡樂舞,同寫一部同讀一部比荷馬比屈原比莎士比亞比李白普希金雪萊拜倫所寫都偉大百倍的偉大史詩的日子正在到來。那麼,給一個剛滿18歲的高中女生寫求愛的信,又能有什麼可質疑的呢?

那是一個沒有麻煩隻有暢想的時代,那是一個沒有懷疑隻有相信的時代,那是一個沒有背叛隻有忠誠的時代,那是一個在自己這裏隻有愛情、在敵人那邊隻有仇恨的時代。

然而在那樣一個美好的時代,一封封像花束一樣芬芳,像夜鶯的歌曲一樣動聽,像天空一樣爽朗,像清泉一樣純淨,像星光一樣閃爍,像海潮一樣洶湧的情書,給淑珍帶來太多的擾亂了。

從此她的功課尤其是考試成績每況愈下,她的睡眠狀況日益惡化,她對於政治上進、黨課學習、社會活動參與、學生會工作的積極性漸漸消褪。

而在婚後,如果沒有他,淑珍本來有更多的選擇,更好的前途,更充實的人生。

然而淑珍不這樣看,她說,在與他相好之後,她追求的是正常,是普通,是平平淡淡平平常常的日子,是生活,是一輩子的廝守,是永遠的手拉著手,是一起看電視和看電影,嗬,那拉著手看《斯大林格勒大血戰》與《庫班的哥薩克》的日子,那坐在一張小台子上點了木樨肉與幹燒魚的日子,那燒熱了灶火,在生鐵鍋裏用蔥花熗鍋,有辣椒下鍋引起驚天動地的噴嚏的黃昏,那乘著無軌電車走過路燈照耀下的寂寞的報刊亭與紅綠旋轉強勁發光的商場的時光,那幾經煎熬,仍然永不分離,那進了被窩,沈卓然小聲喊著林彪提出的口號“團結緊張嚴肅活潑”,逗得淑珍笑出了眼淚的夜晚,那兩人同時唱起《森吉德瑪》與《小河淌水》,互相糾正互相配合,有時還唱起《蘇麗珂》與盧前作詞、黃自作曲的《本事》二重唱的歡愉……多麼幸福,多麼值得,多麼甘美!

他們一天天、一點點年紀大了,更加喜歡唱什麼“當年年紀小”了。“為了尋找愛的歸宿,我走遍整個國土”,“記得當時年紀小,我愛唱歌你愛笑”,“夢裏花落知多少”,還有隻有他們倆懂的暗語:關於旗手,關於電扇,關於火鐮火石,關於山坡與森林,關於糯米填充的雞腸子,關於學毛著就會立竿見影,關於列寧創辦的《火星報》與托洛茨基創辦的《真理報》,還有樣板戲裏的“謝謝媽”與《海港》中韓小強的詠歎調“我沾染了資產階級的壞思想”。每當沈卓然說到“沾染了壞思想”的時候兩個人就笑,壞思想一提樂翻天,貧賤夫妻百事歡,最最美好的時光他們是在最最狼狽的處境下創造與享用的。

有幾次沈卓然輕描淡寫地後悔當年對災難中的那蔚闐老師的冷酷無情,稱許當時陌生的淑珍對於他的老師的熱情,他問:“為什麼你的表現要比我好一百倍?”

“是嗎?”淑珍全無感覺,“那隻是常理啊,一個友人,一個教師,教過你,你還說過你喜歡她,你應該為她做點什麼呀,做不了什麼也還是要做點什麼呀……難道能夠是別的樣子嗎?”

那時沈卓然自以為懂得了政治,懂得了形勢,懂得了處境,懂得了策略與手段,懂得了最新“兩報一刊”社論;而淑珍什麼都不懂,淑珍隻懂得待客,懂得善良與文明的起碼常識。他那個時期常常給淑珍講解“兩報一刊”的精神,淑珍聽不進去,淑珍的邏輯與它們格格不入。

上蒼給你多少快樂,就會同樣給你多少悲傷,上蒼給你多少痛楚,就會同樣給你多少甘甜。沒有比這更公道的了。

而恰恰是上世紀90年代他有點“小康”、“中康”、“巨康”了,他成了講解古典文學與唐詩宋詞的電視名嘴,動輒三萬五萬地進賬之時,淑珍患了不治之症,原來他倆隻有相濡以沫的貧賤之福,卻沒有芝麻開花節節高的發達時運。

我造成的,我造成的,沈卓然痛不欲生,他檢討自己的小人得誌,他懺悔自己的膽小怕事,他承認自己的卑微渺小,他確有不敢成仁取義的犬儒主義、機會主義、實用主義、活命主義,他當不了胡誌明也當不了切·格瓦拉,他對不起毛澤東,也對不起淑珍應該更熟悉的她的出生地印度尼西亞共產黨總書記艾地,艾地同誌是被蘇哈托軍人集團處決的,後來馬來西亞遊擊隊的領導人陳平同誌也失敗了。是他罪衍妻室,幹擾了東南亞,使他終於老年喪妻,天塌地陷,一步沒頂!

我的心太“軟”,港星唱起來聽著似乎是“心太懶”,我的心太懶。我已經喪失了平平常常的快樂的基礎。沈卓然彎下腰,給墓碑行禮,小風拂來,他聽到了一聲低語:“不必,不必,也許,或許……”他匍匐在地痛哭。

這是剛剛開發出來的一塊墓園,背靠青山鬆柏,麵對梯田式一層層一排排預留的墓穴,方圓百米,隻有淑珍一個墓穴有了主人。這裏有一種寬綽,有一種安詳與平和,有一種業已完成的寧靜與圓滿,在這裏你會聽到微風傳來的低語。

然而他睡不著覺,這也是報應。他至少說了五十二年的嘴:他具有驚人強大的睡眠能力,他一沾枕頭就“著”,他可以利用5分鍾打盹,他可以大會上、汽車上,起飛前起飛中起飛後持續打起呼嚕,他一輩子沒有吃過安定、舒樂安定、速可眠、眠爾通,他是愈睡愈精神,愈精神愈出活,愈出活愈能睡。他還忽悠說,養生的關鍵是睡眠,悠悠萬事,唯睡為大。

尤其最最缺德的是他無意中折了一回當地一個大紅人的麵子,大紅人,女,海歸,企業家,慈善家,教育家,愛國黨派的省級學長,省政協副主席。他得到榮幸去陪紅人吃佳寧娜潮州菜館,副主席滔滔不絕地講述自己每天要做多少事,日理不夠萬機也有八千八百機,她說她一天隻能睡四五個小時覺,可能說到這裏她意識到了一直是自己女聲獨唱,便掃了一眼,看到沈卓然,覺察出他也是個頻繁出鏡者,便禮賢下士地說:“沈先生這樣的知名人士,您還能睡什麼覺哇!您說說,您一天能睡多少覺?”

沈卓然蔫蔫地答道:“9到10個小時……”

他看到,大紅人的臉色立刻變了。

是他太不厚道了,他本來應該嘿嘿哼哼兩下就過去了,不該誠心撅紅裏透紫的副主席呀。終於,他遭報應了。

在淑珍走了之後,他幹脆在深夜大睜著眼睛,不睡,不醒,不哭,不笑,不思,不愁,不驚……什麼都不,百不千不,他幹脆感覺自己的並不存在,他已經感覺不到自己存在的必要,已經失去了存在的理由。回家晚了,他已經不需要給淑珍打電話。一個新的飯局,他已經沒有淑珍可以商量去不去和如果去的話送什麼禮物。遇到一個討厭的人,他已經沒有可能向淑珍說一句刻薄的話解恨出氣。沒有了淑珍的呼應、疑問、分擔、惦念、抱怨和慶幸,他的活與不活究竟還有多少區別的必要?

沈卓然哪裏去了?他似乎在問自己。沈卓然並沒有隨淑珍而去。沈卓然確是魂不守舍。色空空色,沈非沈,卓非卓,然不然。沈卓然不是沈卓然,沒有淑珍陪伴,他怎麼可能是姓沈的卓並然?也就沒有必要懷疑自己不是沈卓然了。沈卓然變成了一片空白,家是空白,生活空白,口腹空白,閱讀空白,言語空白,共享空白,睡眠空白,失眠其實也是空白,生命的痛苦還是空白。

睡不著他幹脆集中精神想,比如說,我壓根兒就沒有出生,比如說淑珍就壓根兒沒有出生,比如說,這個入夜無眠的糟老頭子,壓根兒就不是我,這兒不可以是也沒有理由是第一人稱,而隻是,最多是第二人稱與第三人稱。一切都會迎刃而解。“無我原非你,從他不解伊。肆行無礙憑來去,茫茫著甚悲愁喜?紛紛說甚親疏密?”這是《紅樓夢》,至於無礙與茫茫紛紛,也許還隻是後話。

誰讓他誇誇其談地在電視講壇上大講元稹的“唯將深夜長開眼,報答平生未展眉”呢?誰又想得到,轉眼到了“閑坐悲君亦自悲”的當兒,而“百年”竟並沒有“幾多時”啊!

淑珍卻是走得英勇。她早早留下了遺書。她得知難以挽回以後堅決要求停止某些無益的搶救器具操作,她表示並無遺憾與懊悔,她講了對於此生特別是卓然的滿意之情……她說她不懼怕任何新的經驗,包括到另一個世界去。卓然最最不能忘記的是淑珍的遺容,那麼安詳,那麼從容,那麼平常得大氣盎然!

是卓然對不起她呀,對不起,對不起,其實他仍然有不軌之夢,其實他仍然有看圖片看電影而思有邪的可笑複可悲,雖然絕無什麼不妥的行為,是感恩心滌蕩了他的胡思亂想,其中包括對一個歐洲女歌手的特殊感覺……

他也曾吹噓自己的健康,70多歲了還能夠連打幾局網球,還能中速跑步800米,還能吃一斤半肉片的涮羊肉,還能盛夏在深水海麵上遊泳1700米。因為他少年時代太弱,他尤其注意保護自己,他不敢嚐試任何的不健康的癖好與方式。

這一切都隨著淑珍的遠去而一去不複返了。他的兩腮開始凹陷,他的頭發開始幹枯脆落,他的膝蓋動輒吃不上勁,他的口氣日益濁惡,他的視力聽力明顯下降,莫非我也該走了?我是一個軟弱的,明白地說,怯懦的人。“守著窗兒,獨自怎生得黑?”李清照《聲聲慢》裏這兩句話,小時候他以為是李詞人歎息自己長得太黑,明明說是獨自怎生得黑嘛!為此,他與淑珍之間有多少調笑!後來知道是說獨自怎樣挨到天黑!他更願意將“黑”解釋為語助詞,那就是說,守著窗戶,好一個“守”字!孤孤單單一個人,怎麼得了,怎麼活下去噢!

果然,獨自很難活下去。有些事情你一直認為是很遠很遠,凡是認為很遠很遠的事情都會突然變得很近很近,就在你的身上,就與你同桌同室同床同聲同氣。不,死神並不獰惡,死神並不穿黑色的道袍,死神也絕非冰冷,死神很活潑、很親熱,很——你甚至於可以說“他”很隨意,是你的老朋友。他向你調皮地一笑,眨眨眼,問道:“怎麼樣,哥們兒,還不過來?”然後向你張開了雙臂。

然而老沈不甘心,他不相信自己已經行將就木,他還沒有準備好立即隨淑珍而去,他猛吃各種催眠中西藥物,包括醫生告訴他某種進口好藥,是重要的學長同誌也會服用的。

他仍然覺得自己沒有睡著,其實事後證明他睡了好久。他23點躺下,4點半醒過來,如果沒睡著他不可能安靜地連續躺臥5個半小時,且無輾轉反側。睡眠過程中他的耳邊一直淅淅瀝瀝,他聽著似雨又像耳語更像蟲鳴的聲音。人生是一種起伏揚抑的噪音。他一直想著“我仍然睡不著覺”“仍然我覺睡不著”,卻突然張開了眼睛,看到了窗簾縫子中透過來的晨光,而且,最重要的是,耳中響起的不再是淅淅瀝瀝的聲音,雨陡然停止,耳語突然遠逝,鳴蟲突然凍僵,而一種城市特有的類似轟隆轟隆的機械性金屬性吵鬧聲響接管了他的被睡眠的單調鬱悶的呻吟延續。他的耳聞進行了徹底切換,他現在的醒證明了他的可能低效與無感覺,卻仍然不容置疑地睡。

被入睡數次後他的身體狀態略有改善,他吃了一次豬肉大蔥餃子,他吃了一次打鹵麵,他吃了黃花魚,就了一點泡高麗紅參的藥酒。

他腹痛如刀絞,他被診斷為急性膽囊炎,他做了急診手術。由於是急診手術,術前沒有來得及傾瀉胃腸,手術後便秘,前後5天沒有排便,急急使用開塞露,乃至超量,一旦破門而出,猶如堤壩崩潰,四麵噴薄而出,全身全床都是糞便。兒子剛從國外趕回,與他共戰一宵,鬧了個不亦樂乎,他甚至想到了生不如死的命題。值班護士可能熟悉這出戲,隻慷慨地發給家屬一卷卷衛生紙,絕不吝嗇,人則遠離他的病房,眼皮也不向此房間動一動。

但他還是感謝致敬於醫護人員,疼痛,麻醉,手術,刀光之災,血汙,無微不至,使他從痛不欲生漸漸回陽,穿戴雪白的護士們用熟練的操作清潔著處理著拾掇著他的傷口和帶傷的軀體的這一部分與那一部分,包括他自己也不喜歡多看一眼多摸一下的部分,使他漸漸康複,一天好似一天,她們是真正的救苦救難的天使。

出院不久,一位病友,一位年齡級別與待遇都比他高的新結識的夥伴來看望他,並且向他提出了再次建立自己生活的建議。簡單地說,要給他介紹對象,告訴他立馬就可以娶上一位資深的貌美護士長。這樣,他主訴的一切苦處,失眠、失魂落魄、頭沉頭暈、孤獨、驚悸、虛汗、腳心冰涼、食欲減退、給正在國外邊工作邊求學的獨生子增添了太多的負擔(四個月前剛為他的母親趕回來一趟,這次又趕回來與他一道進行糞便大戰)……都會迎刃而解。

“夫人去世了,你還活著,為了去世的夫人,你也必須好好活著,為了兒子,為了國家人民老天爺,哪怕是什麼都不為,隻因為你還沒有死,你明明是大活人一個,你隻能好好活著,你沒有其他任何不同的選擇……這裏我要明確地告訴你,不論是誰,是多麼孝順的孩子,是朋友,是領導,是特級護理員,誰也代替不了老婆,老婆老婆,是生命的基石,是男人的保命稻草。因而……所以……必須……完全用不著……”口若懸河的病友說。

“畢竟現在不是唐宋元明清民國,‘五四’運動已經過去九十年,而‘五四’前一年魯迅就發表了《我之節烈觀》,就是在舊社會你也不存在不節不烈的問題……”廳長級病友對他掬誠以告,按此人的水平,不,說不定此公已經享受到副省級待遇。

廳長副省級友人往他手機裏發送了一張彩照,這張彩照十分養眼,美與不美,俗與不俗,一抹夕陽,一捧殘霞,一朵欲萎的鮮花令沈先生心痛,令沈先生心亂如麻,血壓升高,失眠更失,不安更不。淑珍,淑珍,你怎麼走了啊,你一走,我怎麼全亂了套了啊!

這是一張稍長的瓜子臉,也許是葵花子?她長著一雙有點像京劇坤角那樣吊起來的“丹鳳眼”,她有一種端莊,一種凝重,一種瘦峭,她名叫連亦憐,十分的可愛與不俗。她說話的聲音很小,話也不多,如怨如慕,如泣如訴。她常常低著頭。她剛剛50歲,比沈卓然小20多歲。她的樣子楚楚可憐,隻有熟悉中國古典文學的人才懂得“憐”字在古詩中的地位,它比愛更古老,比愛更幽雅,比愛更男權卻也充溢著男子的柔情與擔當,甚至還有一點戲耍的心坎上的歡愉。憐就是保證,就是允諾,就是永遠對得起女子的起碼的男人的誠實與決心,是好好地吃,好好地咂滋味,是上海人吃大閘蟹。憐還是對寶貝,對寵愛,對弱者柔者美者的一百種義務,一百種照顧,一百種珍惜,一百種“陰秀軟絲”(您可以去查英漢字典)。風月無邊,美味無邊,浪漫無邊,恩愛萬千。

沈卓然的說法,祖國認字的人對漢字深情如海。連亦憐,你找不到這樣招人愛憐的女性芳名。連與憐同音不同字,本身就包含著一種糾結和期待,一種淒美和纏綿,一種上顎與舌頭的性感,一種結合的暗示,一種如蓮的喜悅。連就是合,合就是連。中間加上一個發音部位靠前的亦字,嘴張不太大,說起話來好像要流口水,亦就是溢,亦就是嬉戲,亦就是羈縻,亦就是枕邊喁喁籲籲。連與亦與憐匹配得天造地設。哪怕隻是為了發音學科研,為了文化愛國主義,為了品鑒漢語與姓名學,他也不能拒絕與她會個麵。而且那個病友是要請他與她到家裏便飯。

介紹說,亦憐是大專畢業專門學護理的醫院護士長,她的先生病故,她有一個兒子,患慢性病,為照顧兒子她已於兩年前提前退休,現在每月還有退休金3000多元的收入,享受社會醫療等保障,在銀行有3萬元左右的定期存款。她一直沉默寡言,埋頭做事,從無是是非非。丈夫死了七年,不斷有人給她介紹男友,她隻有一個要求,對方必須有200平米以上的屬於自家名下的住房。她很簡單,很實在,完全靠得住。

沈卓然未以為意地一笑,他說:“我的住房建築麵積是198平方米,不夠數啊。”

廳長從老沈的一笑中看出了一點輕蔑,他急著說:“不,這當然不是問題。第一,你的住房設計比較經濟,房屋使用麵積超過了百分之七十,足用140平方米。第二,你有固定車位,你的車位占地3.5平方米。無論從哪個意義上說,你是十足老稱的200平方米住房擁有者。”

廳長覺得老沈的表情仍然不夠認真篤敬,他說:“你需要一個護士,醫護人員對於你是無價的救星。她呢,女人嘛,五十了,女人五十在擇偶上的處境等於男人的‘n+1/2n’,也就是說恰恰與75歲的男子匹配。天上地下,沒有比陰陽調和更大的原則,陰陽和諧,才能齊家治國平天下長治久安。你不用說了,你是人五人六。她呢,大專生,退休金,無房戶,她還能想些什麼呢?還想要什麼?學問?名聲?級別?權力尋租?……”

第一次會麵是在廳長家裏。正是身為客人的連亦憐為廳長夫婦與他們的病友炒了幾樣菜,同樣的西芹香幹肉絲,同樣的廣燒魚,同樣的宮保雞丁與同樣的榨菜湯,你如同進了東興樓或者聽鸝館。同樣的燜米飯,軟中筋道,米香綿綿,也使老沈讚歎不已。廳長說:“你教文學的不會不知道,當代一位著名的女作家說過,炊藝是通向家庭幸福的金光大道。”

沈卓然果然點了點頭。

一周以後連亦憐住進了沈卓然家。本來,沒有想到事情“發展”得這樣快。

那是當年與淑珍戀愛的時候,那個夏天,他在公園裏突然吻了淑珍的臉龐,淑珍說不,淑珍不高興,淑珍能夠說不,有說不的權利,也有不高興的理由。那時候她向他異議的是:不該發展得這樣快。發展問題,後來這成為他們夫妻倆的一個風情趣話。有時候辦完了好事,在意態涎涎、情致飛飛之時,他會問她,他們倆人發展得是不是快了還是慢了?發展呀發展,我的好人,如今天人相隔,發展煙消雲散,笑語無蹤無跡,夫複何言?

就在這個時候出現了連亦憐,對於76歲,被喪妻之痛已經壓得如老杜之“老病巫山裏”“老病已成翁”的老沈來說,她恍如天人,她就是從畫麵上走下來的巧姐,給莊哥洗衣做飯,給莊哥帶來佳饌、清潔、整齊……給莊哥帶來枕席之歡。枕席之歡,迷人的說法,傳統文化萬歲!她在本市沒有住房,她是借住在親戚家。堪憐,甚憐,好端端一個上品的、無懈可擊的女子,竟然50歲了連個正經住的地方都沒有。他規規矩矩地說,她可以住在他家裏,她可以擁有自己的房間,他不會隨意去騷擾。

她沒有說是也沒有說不,沒有點頭也沒有搖頭,但是她沒有走,不但給他做了他喜歡吃的手擀打鹵麵與黃瓜雞絲粉條,還擦洗了他們房裏的家具,掃淨了犄角旮旯的塵灰,擦拭了並且擺正了牆上的掛鍾照片書法與山水畫,然後,不管沈卓然的勸阻,她跪在地上擦地板。一晚上隻說了一句話:“今天晚上我兒子有人管。”

入夜,她給他鋪好了被褥,她擺的是兩個枕頭,兩床棉被,共用一張薄毯,兩個依偎得那樣近,不似新婚,勝似新婚,使沈卓然心神蕩漾,臉頰緋紅。他掐自己的耳朵,想證明這究竟是古稀老人的豔遇,還是少年臭小子的春夢。他有一些不安,他不但想到了淑珍也想到了那蔚闐,他還想到了有過一麵之緣的歐洲女子。亦憐與她們各自的純潔、優雅、活潑大異其趣。對於老沈來說,亦憐柔軟如柳絮,空靈如雲朵,光滑如絲錦,順應如和得揉得恰到好處的麵劑兒,婉轉如二胡曲。他最大的享受是大病之後發現自己仍然活著,仍然男子,仍然有氣有力有欲有“壞”。同時,他從來沒有過這樣的失落心情,他感覺到的是色即是空,空即是色,他的感覺是什麼都與當年一樣,什麼都已經今非昔比,他的好日子一去不返,受想行識,亦複如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