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蘭科比爾(1 / 3)

克蘭科比爾

獻給亞曆山大·斯丹朗亞曆山大·斯丹朗(1859—1923):法國漫畫家、版畫家,以畫貓而聞名。他是《克蘭科比爾》插圖作者之一,原籍瑞士洛桑。和呂西安·吉特利呂西安·吉特利(1860—1925):法國演員、導演。他幫助法朗士將《克蘭科比爾》改編成戲劇並於1903年在劇中扮演克蘭科比爾。,他們二人——前者用其令大家交口稱讚的圖畫,後者憑借其戲劇天分的完美塑造——賦予我那可憐的流動蔬菜商販的卑微形象以偉大的個性。

——安納托爾·法朗士

第一章法律的威嚴

法官每一次以至高無上的人民之名義做出的宣判都體現了司法的神聖和威嚴。熱羅姆·克蘭科比爾是一個流動蔬菜商販,因侮辱警察而遭指控,在開庭的那天,他才明白司法的威嚴。他坐在莊嚴肅穆而又陰鬱的審判庭的被告席上,能夠看見法官、書記官、身著長袍的律師、掛著鏈子的執達員、警察以及隔欄後麵安靜的旁聽者的腦袋。他發現自己的位置高高在上,好像遭受指控、出現在法官麵前是某種極致的榮譽。在大廳的最裏麵,布裏希庭長正襟危坐,他左右各有一名陪審官。布裏希庭長胸前佩戴著一枚棕櫚葉狀的文化教育勳章法國的文化教育勳章為棕櫚葉狀。。法庭上還懸掛著一尊象征共和國的胸像胸像是法蘭西共和國的象征,名叫瑪麗安娜。和一座被釘在十字架上的基督像,仿佛天堂和人間的全部法律都懸於克蘭科比爾頭頂,這樣的暗示讓他凜然生畏。克蘭科比爾沒有哲學頭腦,所以他沒去弄明白胸像和十字架上的耶穌像的含義,也沒法去探究耶穌和共和國胸像在法庭上能否和諧相處。不過,這確實值得思量。因為,教皇的學說和教會的法規在許多方麵和共和國的憲法和民事法律是背道而馳的。我們都知道教宗手諭錄並沒有被采納。基督教會一如既往地告知民眾:唯有它授權的政權才是合法的。但是,法蘭西共和國卻宣稱,它不仰仗教皇的權威。克蘭科比爾完全可以說:

“法官大人,先生們,盧貝總統沒有塗過聖油。基督的聖像正高懸於你們頭頂,借由普世會議和教皇之口否定了你們的權利。基督出現在法庭, 要麼是為了讓你們銘記教會的權利,告知你們自己的權利無效, 要麼就毫無意義。”

布裏希庭長可能會這般反駁:

“被告克蘭科比爾,法國的曆代統治者和教皇相處得都不融洽。堯姆·德·諾加雷

堯姆·德·諾加雷(13世紀中期—1313):法國政治家、法學教授,曾任菲利普四世的大法官。法官被逐出教會,但他並沒因這件瑣碎小事而辭職。法庭上的基督與格雷高瓦七世和伯尼思法八世時期的基督不可相提並論。你若願意,也可以把他看作福音書裏的基督,毫不知曉教會法典,而且從沒聽別人提起神聖的宗教手諭錄。”

克蘭科比爾可以這樣作答:

“福音書中的基督是位布森古1830年革命後,一些年輕的共和黨人頭戴硬皮帽,以“布森穀”為名,他們中大多數都參加了1832和1833年的騷亂。布森穀代表“無政府主義者”。。一千九百多年來,所有信奉基督的民族都堅信:基督被判刑是次錯誤極其嚴重的審判。庭長大人,若以基督的名義,我確信您未必敢判我超過四十八小時。”

可惜克蘭科比爾並沒有做出任何曆史、政治和社會學方麵的思考。他一直處在驚奇未定的狀態。周圍的場景和氛圍讓他對法庭審判萌生敬意。他恭恭敬敬、誠惶誠恐地等待聆聽法官的判決。克蘭科比爾潛意識裏並不覺得自己犯了法,但他又覺得在法律莊嚴的意象麵前,在社會製裁的執法者麵前,一個流動果蔬商販的潛意識是多麼不值一提。而辯護律師的一席話也讓他對自己的無辜感到質疑。

於是,一次倉促的概括性的預審判定克蘭科比爾罪名成立。

第二章克蘭科比爾的不幸遭遇

克蘭科比爾是個果蔬小販,他手推推車,走街串巷,沿街叫賣:“卷心菜!蘿卜!胡蘿卜咯!”如果推車裏有青蒜,他就會喊:“蘆筍咯!”因為窮人們總把青蒜當成蘆筍。十月二十日的中午時分,克蘭科比爾正推著車沿著蒙瑪特爾大街往南走,鞋店的老板娘巴雅爾太太從店裏出來,走到他的推車旁。巴雅爾太太拿起一捆青蒜,略顯不屑一顧地說:“你的青蒜不怎麼樣啊。多少錢一捆?”

“十五個蘇法國貨幣單位。大革命前的法國貨幣流通比較複雜,本位幣單位是裏弗(Livre)。按1726年的規定,1路易(Louis dor)合24裏弗,1埃居(écu)合6裏弗,1裏弗合20蘇(sou),1795年法郎(Franc)正式代替裏弗成為本位幣,1:1折合,1803年確立1法郎合100生丁(Centimes)。1834年起,其他貨幣逐步退出流通領域,法郎、生丁成為法國僅有的貨幣單位,直到被歐元、歐分取代。,太太,這是市場上最好的青蒜了!”

“這三棵爛蒜要十五個蘇?”

老板娘非常厭惡地把青蒜扔回了推車。

這時候,64號警察走過來對克蘭科比爾喝道:“趕緊走!”

五十年來,從早到晚總是有人警告克蘭科比爾“趕緊走”。對他而言,這個命令的正確性不言而喻。為了趕緊服從命令,他督促巴雅爾太太抓緊買。

“你得讓我好好挑挑。”巴雅爾太太刻薄地反駁道。

她把所有的青蒜都翻了一遍,終於挑了一捆自己覺得最好的,然後把那捆蔥緊緊地抱在胸前,就像是教堂繪畫裏的聖人抱著代表勝利的棕櫚枝。

“我給你十四個蘇,十四個不少了。我身上沒帶錢,得回店裏給你取。”

巴雅爾太太抱著青蒜往店裏走。一個帶小孩的顧客搶先進了店裏。

此時,64號警察第二次警告克蘭科比爾:“趕快走!”

克蘭科比爾說:“我在等菜錢。”

“我在讓你走,沒讓你等菜錢!”警察語氣嚴苛地說道。

這時,老板娘正在店裏給那個十八個月大的孩子試一雙小藍鞋,孩子的母親著急要走。翠綠的蒜頭正躺在櫃台上。

五十年來,克蘭科比爾一直推著他的小車穿街走巷,他對權威向來都是敬畏有加,不敢怠慢。但是,現在他遇到了特殊情況:此時他既有自己的權利,也有要履行的義務。他又不是個明斷的人,沒能明白個人的權利並不足以讓他不履行義務。他太執著於自己那十四個蘇,結果忽視了自己該把車推走,趕快把車推走,永遠都別停留的義務。他還站在那兒等。

這時,64號警察第三次平心靜氣地警告克蘭科比爾快點離開。這位警察的習慣和蒙托西勒隊長的態度截然相反:蒙托西勒隊長是不斷地嚇唬人,卻從不嚴厲懲罰;而64號警察雖然輕易不警告人,卻動不動就做違警記錄。64號警察的秉性就是這樣,雖然有點嚴厲,但卻是名優秀的公仆、盡忠職守的軍人。他既像獅子般勇猛,又像孩童般溫順。他隻知道執行命令。

“我叫你往前走,難道你沒聽見?”

克蘭科比爾有理由待在原地不走,在他看來,這個理由非常重要,他不可能認為不夠充分。他簡單直接地說出了這個理由:

“真見鬼!我已經跟您說了,我在等我的菜錢。”

64號警察隻回答道:

“你是要我給你開個違章記錄嗎?是的話,你隻管說出來。”

聽到他這麼說,克蘭科比爾訥訥地聳了聳肩,眼含痛苦地望了眼警察,然後抬起頭看著天空,那種目光仿佛在說:

“但願蒼天明鑒!我是一個蔑視法律的人嗎?我哪裏敢無視管理我這種流動商販的法令和規章!大清早五點鍾,我就推著車到中央菜市場進貨。七點鍾開始,我就火急火燎地推著車,大聲吆喝‘卷心菜!蘿卜!胡蘿卜咯!’今年我整整六十歲了,累壞了。可您卻問我是不是想造反不聽話。您這不是成心在跟我開玩笑嗎?您的這個玩笑開得也太殘忍了。”

也許警察沒有注意到克蘭科比爾的眼神,也許他從來都沒有察覺有任何可以為他開脫的理由,他隻是厲聲問他聽沒聽明白。

就在這時候,蒙瑪特爾大街上出現了極其嚴重的交通堵塞。出租馬車、平板馬車、運送家具的馬車、公共馬車、四輪大車,一輛緊挨著一輛,前輛堵著後輛,仿佛牢牢地粘在一起,怎麼都分不開。從鬧哄哄水泄不通的車群裏升起了陣陣咒罵聲和叫喊聲。出租馬車的車夫們和隔著老遠的肉鋪夥計們粗魯地對罵。公共馬車的車夫認定是克蘭科比爾導致了交通堵塞,因此都罵他“髒青蒜”。

這時人行橫道上聚攏了很多看熱鬧的人,他們專心致誌地聽眾人爭吵。警察發現自己引人注目,滿腦子隻想著要顯示身份的威嚴。

“很好!”他說道。

說完從口袋裏掏出了一個髒兮兮的小本子和一小截短到不能再短的鉛筆。

克蘭科比爾打定了主意,決定聽從內心的力量,更何況此時的他已經進退兩難。他的小推車的輪子不幸被一輛送奶車的輪子給卡住了。

克蘭科比爾扯著鴨舌帽裏的頭發,大聲叫著:

“我已經跟您說了,我在等菜錢。真背!真是倒黴透頂了!真他奶奶的該死!”

他這些話裏表現出的絕望遠勝於反抗,64號警察卻認定自己受了侮辱。在他看來,所有的辱罵都必須具備“死母牛”這種傳統的、約定俗成的、儀式一樣,甚至可以說是宗教儀式般的形式。正是在這種形勢下,他本能地把克蘭科比爾的話收進了耳朵,並且烙在那裏。

陷入極度驚詫和不解中的克蘭科比爾,用他那雙被太陽曬壞的眼睛望著64號警察,兩條胳膊交叉放在藍罩衫上。微弱、顫抖的聲音時而從頭頂冒出來,時而又從腳底鑽上來:

“我說過死母牛?我?……啊!”

商店裏的夥計和小孩子們看見拘捕個個哈哈大笑。這件事正合那些喜歡暴力場麵和卑鄙局麵的好事者的心意。但是一位穿著禮服、頭戴大禮帽、神色憂鬱的老人從圍觀的人群中擠出來,他徑直走到警察旁邊,態度溫和,平心靜氣又信心十足地說:

“您聽錯了。他沒有罵您!”

“管好自己的事吧!這事和您沒關係!”那位老者衣冠楚楚,所以64號警察回答時沒有大聲嚇唬。

老人固執己見,顯得冷靜又頑固。警察命令他去向警察分局局長解釋。

這時候,克蘭科比爾大聲嚷道:

“我竟說過‘死母牛’?啊?”

就在他驚詫不已地感歎時,鞋店老板娘巴雅爾太太手裏攥著十四個蘇往他這邊走來。巴雅爾太太看見64號警察拽住了克蘭科比爾的衣領,她心裏尋思,欠一個被帶到警察局去的人的錢是不用還的,於是就把那十四個蘇放回了自己的圍裙兜裏。

克蘭科比爾眼睜睜看著自己的推車被扣押,自己失去了自由,腳陷萬丈深淵,太陽也失去了光輝,他低聲抱怨:

“怎麼回事呀?……”

當著警察分局局長的麵,老人稱,由於交通擁堵,他滯留在馬路上,親眼目睹了整個經過。他確定64號警察沒有遭到辱罵,是警察聽錯了。老人報出了自己的姓名和身份:大衛·馬蒂厄醫生,昂普瓦茲巴雷醫院的主任醫師,四級“榮譽勳位”的獲得者。換在別時,這樣的證詞足以讓警察局局長了解事情的真相。但是在當時的法國,學者和賢人飽受質疑。

克蘭科比爾被正式逮捕了,在拘留室呆了一夜之後,第二天一早他就被囚車押送到了拘留所。

在克蘭科比爾眼裏被監禁既不痛苦,也不丟臉,他覺得這是必須經受的。邁進監獄後,他印象最深刻的是幹幹淨淨的牆壁和方磚地板。他說:

“說到幹淨,這裏可真是個幹淨地兒。真不錯,完全可以在地上吃飯。”

就剩下他自己後,他想把木凳往外拽拽,但是卻發現木凳是固定住的,不能動。他異常驚奇地自語道:

“真是個怪主意!這樣的法子,我可想不出來。”

克蘭科比爾坐下來,晃動拇指,仍舊驚奇未定。寂寞和孤獨向他撲來。他心煩意亂,想著他被扣押的小推車和車上裝著的卷心菜、胡蘿卜、芹菜、野苣和蒲公英,心裏忐忑不安。他焦慮不安地問自己:

“他們會把車子扔到哪兒去呢?”

第三天,克蘭科比爾的律師——勒梅爾律師來探視他,這位律師是該協會最年輕的成員之一,還是“法蘭西愛國協會”的一個分會的會長。

克蘭科比爾試著把他的遭遇講給律師聽,因為他太不善表達,這對他來說可不是件容易事。其實,也許稍稍幫助一下他,他就能講清楚。但是他的律師對他陳述的一切都毫不相信,律師一邊搖頭,一邊查閱文件,低聲說:

“哼!哼!這些卷宗裏完全都看不到……”

然後,他帶著厭倦,捋了捋金黃色的小胡子,對克蘭科比爾說:

“為了您的利益,最好還是招了吧!依我看,矢口否認實在是蠢到家了!”

從那時起,如果克蘭科比爾當真知道自己該坦白什麼的話,他肯定是會供認不諱的。

第三章克蘭科比爾上法庭

布裏希庭長整整用了六分鍾審問克蘭科比爾。如果庭長問的問題被告能一一作答的話,這場庭審必然會讓案情變得清晰。但克蘭科比爾生性不善爭辯,又置身於這樣一群人中,敬畏之感更讓他有口難言,因此,他始終沉默不語。布裏希庭長自問自答,每個回答都很犀利,壓得人喘不過氣。最後,他得出結論:

“那麼您認為自己說過‘死母牛’了?”

“我說過‘死母牛’。因為警察先生先說了‘死母牛’,我之後才說的‘死母牛’。”

他其實想表達是警察出乎意料的指控把他弄懵了,在驚慌中他重複了警察加在他頭上的話,而自己根本沒說過。他說“死母牛”,就好像是在說:“我,侮辱別人?怎麼可能呢?”

布裏希庭長可不是這麼理解的。

“您確定是那位警察先生先這麼說的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