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會兒家家戶戶連吃的都沒有,依我說,除了弟妹她媽家,其他親戚和莊親都甭動,人戚來嘍你給啥吃啊!要是為這個拉饑荒借賬的,往後的日子還過不過?弟妹的病該治也治了,該花的錢也花了,治不過來隻能說她的壽數到了,擱誰也沒轍。莊裏有人來吊喪,燒點兒紙就燒,你不動煙火誰也不會說啥。剩下就是攢棺材、打坑和送殯抬杠了,都是力氣活兒,從古至今幹這個沒有回自個兒家吃飯的,有例兒!現在也講不了了,沒辦法,該破的例兒也得破。打材就使後院兒的榆樹,放兩棵,打個薄皮兒簍夠了。人嘛我去攛掇,老張家哥幾個,加上你們的朋情兒,咱把醜話說在前頭,幹活兒不管飯,幹完了回自個兒家。你們看咋樣?”長喜一五一十地把事情慮論了一遍。
滿囤沒吱聲,抬頭瞅瞅大哥,意思是讓大哥先說。滿倉猶豫再三,緩緩地說,“要按老話兒說人死為大,咱不能對付。可現在是啥時候啊,正鬧饑荒,活人都顧不了了,更別說死人了。這麼幹照理兒說不過去,隻當是我們欠哥幾個的人情吧,日後再找機會報答!”
“大哥,拉饑荒借賬我認,從咱這兒不能破了祖上的規矩!讓落忙的回家吃飯,這話我可說不出口!再說了,家家戶戶差不多都斷糧了,回家吃啥呀?”滿囤心有不甘地說。
“滿囤啊,甭說你沒錢,就是借來錢了你又能咋樣兒!你能給啥吃啊?有錢你就能買來糧食嗎?有錢你就能買來肉菜嗎?做夢去吧!比你有錢的人多的是,還不是照樣兒挨餓!這麼幹稀奇也不稀奇,聽老輩兒人說,早先年就用塊席頭兒裹巴裹巴挖個坑兒埋了!”長喜說的都是實情。
聽長喜這麼一說,把滿囤到嘴邊兒的話給噎回去了。也是啊,自打實行糧食統購統銷之後,各家各戶根本就沒有多餘的糧食,即使有剩頭兒也是星星點點,不敢拿出來賣,那可是犯法的呀,逮住得進監牢獄。這還得說是好年頭兒,要是趕上這樣的災年,連保小命兒都不夠,拿什麼賣呀,沒有賣的,你上哪兒去買呀!
滿倉看出滿囤的遲疑和顧慮,就是怕別人說三道四,退一萬步說,滿囤做為事主,這句話是不好說出口,應該給他找個台階下。於是說道,“長喜呀,要不咱們這麼辦,我們攛掇點兒錢,你安排人,去外邊踅摸踅摸,能淘換點兒糧食來,咱就管飯,淘換不來,對鄉親們也有個交待!你看行不?”
“行啊,試試也好,不過咱得抓點兒緊了,人今兒個就得派出去,明兒個頭晌兒得趕回來,一會兒我就去攛掇人放樹。”長喜知道滿倉的主意用心良苦,也就依了他。
不出長喜所料,派出去淘換糧食的倆人空手回來了。他們揣著滿囤家湊的二十塊錢,星夜趕到縣城,舍不得住店,就在商店門口蹲了一宿。天亮以後找到以前賣糧食的黑市,連個人伢兒都沒有,一打聽,自打鬧災以後就沒人了。來回轉悠了兩趟,還真碰上倆倒騰糧票的,粗糧要一塊錢一斤,細糧要一塊五,這隻是糧票的價錢,去糧店買需要另付錢,還要帶上戶口本和糧食本。倆人一合計,二十塊錢買不了二十斤棒子麵,買白麵還要少,沒敢當家。餓著肚子在街上轉了一圈,想吃點兒東西往回轍,一看街兩邊淨是成幫結隊或者拉家帶口要飯的,凡是糧食做的吃食都要糧票,踅摸半天找到一個早點攤兒,燒餅要糧票老豆腐不要,坐下每人喝了兩碗老豆腐,花了六毛錢,好歹撐起了肚子,急急火火地趕回來了。
喪事完全按照長喜劃的道兒,一切從簡。除了兩家的正支,叔伯兄弟和三親六故一概不給信兒;不壘灶台不開夥,落忙的全部回家吃;不搭戲台不請吹鼓手,祭奠儀式也能省則省;三天頭兒上,套車把棺材往墳地一拉下葬,入土為安。隻花不多的錢,就把喪事了了,說起來也是沒辦法的辦法。
此後的兩年多裏,村裏又有幾個因為饑餓而死的,也都延續了這個做法,越簡單越好,直到災荒過去,才逐漸恢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