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迷張愛玲 暫別張愛玲及其他
寫完這本書,是到與張愛玲暫時道別時候了。
一切都是機緣吧!從我開始寫小說那刻就確定了。一切都是機緣吧!從我開始寫小說那刻就確定了。若非小說,我不會因參加聯合報小說獎,進入《聯合報》副刊,不會因工作需要而與張愛玲通信約稿,更不會當我赴香港大學攻讀碩、博士學位時,觸發了我專研張愛玲。
但我再也沒想到,研究張愛玲是這樣的驚天動地。
如何驚天動地呢?一九九九年九月二十一日,我碩士論文《張愛玲的香港時期小說》口試的日子,前一晚我預習到半夜才就寢。哪知天剛亮,港島朋友來電,火急報知台灣發生百年最強地震,災情慘重,通訊全麵中斷,仿佛成了孤島。我急忙開電視,搜尋新聞,並沒有太多畫麵與內容,消息膠著中,一分鍾一分鍾過去,我必須出門應試了。進了地鐵車廂腹內,我不斷重複一個動作——撥手機回家。完全無訊號,嘟嘟嘟……如地底之城傳出沒有生命的單一回聲。我報知人在大陸長春的丈夫德模,讓他試著聯絡,他要我安心口試,他會繼續聯絡。香港人口最密集的地鐵車廂裏,巨大的寂靜,我浮升從未有過的不安感——怎麼好像所有人都豎直了耳朵聽我講電話好研判台灣生死:“不會吧?怎麼一場張愛玲研究口試,要讓一座島毀掉?”
這想法是有所本的。
一九四一年十二月八日,正值張愛玲就讀的香港大學期末考,太平洋戰爭爆發日軍襲港,香港淪陷,學校停課,她的學業就此中斷。日後她把這層經驗寫入《傾城之戀》,小說女主角白流蘇與無意娶她的男主角範柳原困守危城,成為一對平凡男女,炮火劫難,一個大都市傾覆了,曆經戰爭洗禮,範柳原最後娶了白流蘇,是“香港的陷落成全了她”,張愛玲如是寫道。
我的疑惑是,怎麼就在我專研張愛玲的碩士口試這天,島上發生苪氏七點三級,相當於三十顆廣島原子彈威力的強震?倒帶回想,初始我動心起念赴港做張愛玲研究寫信給她,回信來了:“您要到香港深造,可以享受它最後的夕陽年月。香港人宗族性特強,排外(省人),雖說現在國語通行,是廣東人也還是親切得多,接觸較深廣,相信收獲不僅一紙文憑。”對我希望與她麵談,回複是:“研究我的作品我當然感愧,麵談絕談不出什麼來。”她顯然並不太好的香港經驗,轉化成戰爭啟示錄,或者是我托高,但我不能不聯想我和她當年處境,且穿透《傾城之戀》,隻要把“香港的陷落成全了她”的“香港”兩字,換成“台灣”,豈非我眼前寫照?
口試完畢,我在試場外等候口試委員合議,腦海一片空白,此時台北手機、市話仍全麵斷訊,德模那條通路好不多少。口試完畢,我在試場外等候口試委員合議,腦海一片空白,此時台北手機、市話仍全麵斷訊,德模那條通路好不多少。
不久,主考委員宣布論文通過:“依例我們該宴請你和所有口試委員,但你現在一定很心急,所以快回家吧!”
是在往機場途中我終於與家人聯係上,他們受到極度驚嚇幸而平安無事,通話過程訊號微弱時斷時續,如遙遠的外星球傳來生物消息。但那微弱的訊號,是張愛玲遇見戰爭的年代,沒有的一塊浮木。
麵臨如此驚天動地一役,我決定休息一年,於二○○一年才正式向港大申請攻讀博士,仍做張愛玲研究,幾度與我的指導教授李家樹博士討論,最後定題——《台灣“張派”作家世代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