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不及長大 來不及長大
從她出生到離開這個世界,十載不到。她了解過“生活”嗎?我們無從知道。
午後的醫院,雜遝眾眾,陽光午後的醫院,雜遝眾眾,陽光從樓與樓之間斜照入裏,改變不了什麼。兒童病房的寧靜,像一堵玻璃牆,將世俗和歲月隔開老遠。從樓與樓之間斜照入裏,改變不了什麼。兒童病房的寧靜,像一堵玻璃牆,將世俗和歲月隔開老遠。
真是病中無日月嗎?每次去看她,安靜的走廊上總有病童在騎小單車,哐啷哐啷的騎來騎去,顯得走廊好長,像一場沒有來由的生命。有些病床上躺著才一、二歲的孩子,連話都不太會說,卻是命在旦夕。他們了解這個世界多少?這個世界可會對他們有印象?那一張張遞換主人的床位,說明了他們沒時間長大。
第一次去醫院看她便迷了路,沒想到兒童病房在醫院這麼後段,也沒想到如此安靜。似乎死亡總是靜靜潛伏著,而且往往出其不意。
但是仍然一眼就認出她來,她羞澀的叫道:“表姑。”對表姑帶來的海苔十分興趣,吃了一片又一片,胃口還是孩子式的。她卻在經曆生命最後的階段。
午後的長廊少去平常生氣,一個孩子賣力騎著三輪小單車,在每一個病房門口張望,希冀找到沒有睡著的熟朋友,而這些患難之交,不是了然無趣地躺著,就是出院了沒再回來,他一間間找下去,走到盡處又繞回頭,他母親在後麵跟住,那張清瘦的小臉上,完全不見病容,但是醫生說他進出醫院三次了,恐怕這回再逃不過。
我們站在走廊上看著別個孩子,講著別人的病情,都知道那個病床上的孩子還有多久可活,對於她,則永遠抱著愚呆的希望,似乎血癌是個可以控製的病,不多久便可出院,隻要不再惡化就算控製住了,最怕第二度入院。即使如此,她一生不能吹風、勞累、感冒、碰傷,每一項小病因都可能引起並發症,足以致命。出院以後每星期要上醫院打針、檢查。
這所有,小孩無以承受,大人亦然。
我們聽著午後的喧嘩像一條直線遠遠傳來,有一份屬於醫院式的單薄。從沒想到,那時候的狀況已經是最好的。許多事一如病情,總在每況愈下。
她母親喃喃說起她的病情,聲音毫無起落,平鋪直述失了彈性。每來一個親屬,便考驗她一次,能說什麼呢?
一年前她開始莫名發燒,醫生為她打退燒針,燒退之後再度燒起,反反複複的,終於成了常態,爸爸在國外做工程,母親拖著她每星期跑醫院,做了許多試驗,俱無反應,直到身上冒出小血泡,確定是血癌了。但是孩子懂得什麼血癌?每星期跑醫院,每天打針,後來的切片、抽骨髓,都教她討厭醫院。她想吃冰、出去曬太陽、她想吃冰、出去曬太陽、和同學玩,全不可能,她的父母想留住她的命,多留一下都好,於是他們成了對立者,在那段時間內彼此折磨。和同學玩,全不可能,她的父母想留住她的命,多留一下都好,於是他們成了對立者,在那段時間內彼此折磨。
她住院後,脾氣變得十分古怪,醫生說那是受藥物影響,所以情緒不穩。她一直是個漂亮的小女孩,而且極愛講自己的漂亮,住在醫院裏,把最喜歡的玩具帶去,要媽媽去找她喜歡的人到醫院看她,她喜歡的就漂亮。她無時無刻不在握著一條毛巾,手在上麵來回折弄,毛巾舊了,發出異味,是她從小蓋的,她在熟悉的東西中得到安心。
可是她那張臉和身體狀況一天天不同,眼睛充血、舌頭上也長出血皰,而且體力奇差。她想在星期六出院,因為她每個朋友都在看港劇,星期一到學校大家要討論的。她忘了自己已經三個月沒上課了。她曾經喜歡隔壁班一個男生,說人家長得眉清目秀,可是太久不見,那男生鐵定喜歡別人了,大家哄她說不會的。可是她才多大?在談戀愛之前,還有更多的事要經曆,然而,連這麼一場可能刻骨銘心的愛情,都隻得了了收場。
她母親打電話來,問起哪裏有算命很靈的人,而且積極去尋找偏方。她想在茫茫的未來當中,尋求一個定數,說得坦然點,就是她想知道這個女兒還能活多久;但是她又去找科學之外的靈技,企盼留住女兒的時辰。她真是不明白為什麼如此年幼的孩子會患這種病。
然而還有更小的。
她隔壁那個騎單車的小男孩,不久去了;在走之前,他父母連夜帶他往中部追求偏方,攜回大包草藥,就在病房架起爐灶煎藥,他照例騎著三輪小單車逛到每個病房。草藥苦口,他離開人世時才四歲多。
但是那小單車來回的聲音,並但是那小單車來回的聲音,並沒停止。大人可能患的病,小孩都會得,那些病毒翻越時空追將過來,教人毫無準備。沒停止。大人可能患的病,小孩都會得,那些病毒翻越時空追將過來,教人毫無準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