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節(1 / 2)

任安平在箭樓子裏住到第四個年頭的時候,司馬台村發生了一點小小的變化--從北京又發來了一位下放幹部陸鈞。雖然都是“發配”,而且是“好人不下放,下放沒好人”的論調兒占據統治地位,但這下放幹部畢竟跟下放戶有所不同。首先,陸鈞是共產黨員,有資格參加司馬台總共七名黨員的支部會,因此,全村貧下中農心裏都納悶兒:從來都是黨員領導貧下中農,怎麼這個戴眼鏡的黨員反倒要接受咱貧下中農的“再教育”呢?不對勁兒啊,沒準兒搞的又是“微服私訪”、“紮根串連”那一套老把戲,今日假裝謙虛,等他摸透了咱們貧下中農的底細,幹部有沒有多吃多占?民兵連長有沒有捆人打人?生產隊有沒有瞞產私分?治保委員查夜的時候有沒有調戲地主女兒?社員家的自留地有沒有超標多留?有沒有社員趕集上店偷賣糧棉油?養兩口豬和十隻雞以上的社員戶那飼料糧從何而來?生產隊的手扶拖拉機有沒有外出跑運輸掙錢“脫軌轉向”?新開墾的荒地有沒有瞞畝虛報、私種“黑田”的?果糧間作的北坡地有沒有養樹欺糧、對“以糧為綱”陽奉陰違的?社員戶有沒有預支借支集體糧款“損公肥私”又拒絕“破產還債”的?好哇,等這位戴眼鏡的白麵書生摸準了咱的穴位、脈搏,他從下放幹部搖身一變就是工作組,就是“四清”工作隊員,揪住辮子下家夥,到那時候他可就不再虛心接受咱貧下中農的“再教育”嘍!如此這般眼目下,咱還是不要“教育”他為妙。您聽,這位陸眼鏡在見麵會上說的什麼?“教育者先受教育”,“要當先生先當學生”,那您到底是先生還是學生呢?算啦,文化人說話雲遮霧罩,彎彎繞,咱貧下中農聽不懂,可也不能隨便讓您把咱繞進去!其次,陸眼鏡幹農活兒二把刀,可他幹好幹壞工資照拿,一分不少,還每月四天公假,急溜兒的進城回家,這跟下放戶也大不一樣。所以社員們便給下放幹部編了一套順口溜:穿得破、吃得好,說得多、幹得少,一人一塊大手表,月底月初往家跑,進城理發又洗澡。這順口溜還可以接茬兒往下編。因為當時北京郊區二百七十六個公社、四千多個生產大隊、一萬多個生產隊,幾乎隊隊都有下放幹部。大村十多位,七八位,小村三五位,司馬台村又小又窮,僅僅接待了陸眼鏡一位。而且貧下中農對下放幹部的判斷基本不錯--他們隻勞動(接受“再教育”)了一年多,就在那場“一打三反”的運動中全數搖身一變而成了宣傳隊,反過頭來“割資本主義尾巴”了。

戴眼鏡的陸鈞是位文學編輯,當年隻有三十八歲,經驗閱曆較淺,書生氣十足,一人進村孤零零的,既沒有預見到一年之後的“搖身一變”,也沒有看到司馬台村有什麼資本主義傾向--這個偏僻的小山村實在是太窮了,壓根兒沒有“資本”,何談資本主義呢?當娘的聽見母雞咯咯一叫,就趕緊去雞窩裏摸出個蛋來,叫孩子雙手捧著,小心翼翼,趁熱乎送到供銷店去換半斤粗鹽,或者三盒取燈(火柴),以物易物,這就是社員與社會之間最常見的商品交換。金融、資本、利潤、貨幣流通等等一切現代經濟學的名詞在這兒統統無用,大學畢業的陸眼鏡隻覺得眼睛濕潤了,卻說不出這雞蛋換鹽究竟屬於什麼主義?因此,當他“搖身一變”之後,也沒有去割誰的“尾巴”。

陸眼鏡進村頭一年,處於“傻吃、傻睡、傻幹活兒”的朦朧狀態,大腦寧靜加空白,連一首朦朧詩都沒寫過。第二年,“搖身一變”而成了宣傳隊員,常被公社召去開會,彙報敵情,他也說不出個子醜寅卯來,被認為“思想右傾”,至少是“思想懶惰”。此時,生產隊的幹部也對他存了戒心,怕他爭當積極分子,“好大喜功”,亂割“尾巴”,所以敬而遠之,連生產隊長也不給他派活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