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節(1 / 2)

黑寡婦坐在被告席上,並非心亂如麻。

此種受審查、挨批判、遭揪鬥、作檢討、關禁閉、逼供信、交待罪行、坦白從寬、抗拒從嚴、擠牙膏、變戲法、避重就輕、一問三不知、蒙混過關、又新賬老賬一塊算、竹筒倒豆子、從重從快、放屁打鼓趕上了點、當典型、蹲班房、最後一刀切、一風吹的親身經曆可謂多矣。他這個老犯錯誤的好漢見多識廣。算個毬!他母親的--為了淨化語言,他將魯迅先生認定的“國罵”他媽的加工潤色一番,改為他母親的,以示文雅。

他坐在被告席上,本應喊冤叫屈。可那不符合他的脾氣。老子南征北戰十多年,出生入死,什麼陣仗兒沒見過?身上槍眼挨著槍眼兒,傷疤摞著傷疤,大江大河橫渡無數次,難道會在這太平盛世的小小陰溝裏把船翻?呸,真他姥姥的--不對,真他外祖母的毬事!

因此,他坐在被告席上有問有答,對答如流。文思敏捷,甚至說得舌頭滑,口若懸河侃大山講故事,被審判長的驚堂木打斷多次,還是一瀉千裏。當講不當講的全講,連辯護人都急得抓耳撓腮找不到機會插言。此種自我申訴的效果肯定預後不良。但他掏出良心來捏在手心裏憑良心說真話:我還是尊重法官和經濟法庭的!特別尊重這種公開審判--旁聽席上還坐著好幾百位關心改革的各界人士和新聞記者嘛,我非常尊重你們,決不說半句假話。

唯一令他掃興的是那位小小的原告,街道居民委員會的主任,纏過足又放過腳的小老太太。好男不跟女鬥!你他母親的算什麼對手?婆婆媽媽的紅眼病患者,一心想訛我幾萬塊錢,還好意思粗脖子紅臉的當眾抹眼淚兒,卿著嗓子唱高調兒好比有人踩了貓尾巴。呔,跟你打官司,真真的教人倒胃口,大煞風景。

“我說完啦。你們愛咋想就咋想,愛咋判就咋判吧。隻不過,休想教我低頭認罪!”

說罷,他昂著頭端坐在椅子上,腰杆兒筆挺,不失軍人姿態,好象在聽律師與起訴人的辯論,其實早已神遊庭外,體味著茅台酒與油燜大蝦的種種美妙。他還想深深地吸幾口美國萬寶路牌烈性香煙,然後衝著原告小老太太布滿皺紋的歪臉噴個濃濃的大煙圈兒。對,他噴的煙圈兒曆來很美,飄飄悠悠,飛向窗口或者天花板,或者變成一朵小小的白雲,繞梁不散。

從廣州參加筆會回家,一進門就瞧見兩位穿工裝服的師傅在門廳裏修理我那台多災多病的電冰箱。

“又壞啦?”

我隨口嘟囔一句,沒等妻子回話,便走進臥室去脫衣換鞋。天兒太熱,妻子相信龍年多災的傳說,女兒則認為是太陽黑子爆炸引起的氣候反常現象。不論什麼原因吧,現在我要做的頭一件事就是洗澡。廣東話叫衝涼,筆會期間我們早、中、晚兒的每天至少衝三次。

妻子跟過來給我拿換用的衣服。我一回到家裏就變得非常無能,連自己的衣服也找不見。她一邊說著:“幸虧找到了這家服務公司,肯上門修理,要不然,送回冰箱廠去排隊修,租車拉,請人抬,上樓下樓,裝車卸車,還得買菜做飯,喝酒吃肉,敬茶遞煙,花錢費事累死大活人,好比打了一場世界大戰!”

她雖然由於到了更年期的緣故,話變得特別多,說的內容卻句句都是實情。又由於嗓門兒大,門廳裏幹活兒的師傅們也聽得見,所以傳過來一陣笑聲。

“媽媽說話言過其實。上門兒修理好倒是好,可他們也是為了多收錢唄!”女兒也追過來,發表自己的看法。她並非成心跟媽抬杠,而是關心我那隻旅行箱裏有沒有帶回來新潮式樣的衣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