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節(1 / 3)

西太後選用兩名年輕的奶媽,讓她們每天洗淨全身,穿上大紅緊身上衣,隻露出奶頭,跪在西太後床前供她躺在床上吮奶吃。

(摘自《清宮太監回憶錄》)

楊嬤嬤十八歲被選進金府當奶媽,整整六十年之後,七十八歲啦,也就是公元一千九百八十六年仲夏,她請求離開金府,還鄉去與兒孫們團聚幾天,領略一丁點兒天倫之樂。這事兒卻在金府上下引起了深深的不安和驚慌。

“老爺子!”楊嬤嬤嘴唇發白,哆嗦著對九十高齡的金老先生懇求著,“我伺候您全家六十年啦。小輩兒的不知道,您老爺子可是個見證人,今兒個是我頭一回請假呀!您哪能不賞我這點兒情哩。十年討饒一天,我總共朝您告六天假。六順,我一準順順當當地按時趕回來,決不耽誤。唉……您還信不過我嗎?”

“信得過,信得過……人之常情!”

金老先生這天屬於頭腦清醒的時候,靠了助聽器,把楊嬤嬤請假的話兒每個字都聽得真切。惟其清醒,聽得真切,一股淒涼傷感的心氣才由衷而發,麻酥酥、涼絲絲,順著後脖子一直爬上天靈蓋,連他幹澀的老眼也濕潤了,迷蒙了。他隻能尊重這“人之常情”。

聽了老主子這句寬厚話兒,楊嬤嬤在幾秒鍾之內就摘心扯肝般地悔恨起來。“老爺子嗬,要不是,要不是親骨肉來勾我的魂兒,我就是把舌頭咬掉了,嚼碎了,咽進肚裏去,也決不敢說這請假的話兒呀……”

金老先生點點頭,沒再說什麼。他覺得,再開口,八成會走調兒,透出些嗚咽哽噎之聲,對老年人(不論他自己還是楊嬤嬤)的健康都非常有害,有悖於養身之道。

那麼,楊嬤嬤隻請六天假,回一躺平穀縣的老家,金府裏的老主子和小主子們又何必驚慌不安呢?這可要從金府說起。

北京的紫禁城,俗稱皇城,如今是聞名遐邇的故宮博物院了。就在這皇城根(當然是紫色城牆外邊啦),一條不起眼的小胡同裏,有一片廢棄了的王爺府。現在是居民亂住的大雜院。大雜院這個名稱十分精當,既大又雜。那三教九流、五行八作、貧富榮衰、江南塞北的各樣人家,總共一百多戶擁擠在裏邊,每人平均三點四平方米住房麵積,“三世同堂”者大有人在,好比一個巨型沙丁魚罐頭,塞得滿滿的,早就超過了“見縫插針”的扁平結構而向雙層床三層床的立體空間躍進了。一戶至少升著一個火爐子,冬天放在屋裏取暖,一百多個煙筒伸向院子,對口冒煙;夏天又全都搬到屋簷下燒飯炒菜,互相烘烤著。鄰居之間,真是呀:油鹽醬醋千般味,煙熏火燎盡相知。

這個大雜院裏真的就這麼擠嗎?真的。也不盡然。在院內一角,有個小跨院,獨門獨戶,碧瓦粉牆,雕梁畫棟,飛簷回廊,至今仍保留著王爺府的影子。它不是國務院參事室,也不是北京市文史資料館(這些單位具備保護文物的覺悟水平和經濟能力,占用了王府尚能保持王府建築物的老模樣),而是一代名醫“金一趟”的住宅。附近的老北京們仍然習慣於叫這個小跨院為金府。這因為,老中醫金一趟本人便是一位前清的貝子,也就是親王的兒子。他始終占據著親王府“祖業”的這一個小犄角,幾經戰亂,“改朝換代”,悠悠歲月九十年,非但未被掃地出門,而且衣食優裕,名聲顯赫,經久不衰。

自從一九一一年孫中山領導的辛亥革命勝利,宣統皇帝遜位;一九二四年馮玉祥的大兵將溥儀逐出紫禁城,同時把享受民國“優待條件”的前清王公大臣們趕出各自的府邸;時至今日,像金一趟這樣依然盤踞王府(即使僅僅是一角)的遺老遺少,恐怕已是絕無僅有的了。

他憑的什麼呢?許多老北京都知道,找金大夫看病,不論患者是誰,也不論病情多重,他隻給你開一次處方藥單,“拿回去照方抓藥,文火煎服。有效多吃,沒效少吃。有效沒效,下次都甭來啦。聽明白了吧?下次要是再來,就等於您當眾抽我嘴巴!”據說,凡是服了他的藥,沒有不見效的。天長日久,有口皆碑,一傳十,百傳千,北京神醫“金一趟”名聲大噪。沿途設崗、驅車坐轎前來金府請他看過病的各類要員,從孫中山到汪精衛,從蔣介石到林彪,從土肥原到司徒雷登,以及郭沫若、梅蘭芳、江青、張恨水……赤橙黃綠青藍紫,各色人物,數不勝數。所以就連無法無天的紅衛兵滿城“破四舊”的時候也未曾觸及金一趟的靈魂和皮肉,被迫承認中醫還是老的好,中藥方子還是“舊”的能治病。

更重要的,是金一趟及其家人會秘密地製作一種起死回生的中成藥“再造金丹”。這可不是花錢就能買的。不對症,自然不給吃;對症的,也得當麵吃當麵嚼當麵用溫湯送進肚,還得當麵用鹽水漱口。連牙縫裏的藥渣子也不準你帶出金府去。據傳聞,當年北京市革委會主任謝富治的夫人當衛生部長的時候,想要一顆再造金丹,金一趟答得挺幹脆:“我隻有一顆腦袋,您要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