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二(2 / 3)

但那隻是當時刹那的感覺,一轉身就丟到九霄雲外了,讓他心跳的是水水,隻是水水:

“你願意把我當作大哥,我很高興。說到了‘浴火涅槃’,聽來還真有點瘮人。給你看兩張照片吧,是我在寫作基地拍的。”

“大哥?”見鬼!女孩的小把戲罷了。

兩張照片,一張是純粹的風景,一張加進了李賀,背倚欄杆,莫測高深。

水水的回複似乎離李賀的暗自巴望越來越遠:大哥怎麼如此年輕呢,簡直不像話嘛,簡直沒法叫您“大哥”了!您說“瘮人”,多像個孩子,照片上的您有著孩子一樣的眼神和笑容!

您可真自在啊!您天天在那麼美好的地方讀書、寫作、散步嗎?希望您看到的總是朝陽!晚上呢?天一黑就睡覺嗎,難道不看湖上的月亮嗎?昨晚想過請您拍水裏的月亮來著。我們的電站在空曠的高原上,我常去野外奔跑,深切地愛著大自然,在網上看到一位女詩人的詩,很喜歡,也給您看看:我的床

是什麼時候,不記得了

我倒進溫暖的玉米地

小狗啃著玉米,還有一群羊

那鋪天蓋地的喜悅嗬,我的床是什麼時候,不記得了

我躺在幹淨的河上

河水它凍得很結實

那幹淨的河啊,我的床是什麼時候,不記得了

我走進安靜的田野

陽光鋪滿大地,油菜花兒開得正香

那金黃的油菜田喲,我的床是什麼時候,不記得了

我睡在高高的麥垛上

小蟲在四周吟唱,銀河流過我的村莊

那銀河下的麥垛呢,我的床是什麼時候呀,不記得了

我回身眺望

又快樂,又憂傷

在光陰的最深處,我的床李賀有一點按捺不住了。必須要直奔主題了,而且那一層窗戶紙隻能由他來戳破:

“真希望能像你一樣擺脫庸庸碌碌的拘束過純真自在的生活。在你的信件裏,關於你自己的文字很少,能說說嗎,你的經曆,你的成長,你的家?”

水水的回複比李賀想象的要快,本來他以為她多少會有些猶豫的:好吧,說說我,和我的家。

父親生在一個自古就苦澀的村莊。黃河一路奔騰,在一個極平常的小村莊拐九十度急彎兒,朝風大沙多有冰有雪的北方,平靜地流去。

大河西岸的沙土窩子生長玉米、大豆和高粱,沙土窩之外就是無邊無際的白鹽堿地。茅草和蘆草隨風蔓延起伏,白絮的黃河柳、落了白花的黃河槐、陽光下葉背泛白的黃河楊,共同經曆著河灘寂寞的秋天。

岸邊生長著父親貧瘠的童年。黃水滲透血脈,黃土裹實肌膚,黃土、黃水給了他最豐足的養育、最寬闊的恩澤,使伸枝展葉的他在性格裏長成大河。

祖上三輩子沒人會寫自己的名字,他幸運地上完了中學。

那年月,割一筐草可以換一角五分,孩子輟學掙錢是實惠。可爺爺在村人的嘲笑中仍一趟趟走遠路給念書的孩子揣去口糧。他小聲跟人家說:孩子自己不斷上學的念頭,俺用頭拱錢也得供。

盡管對父親充滿了感激,可到底父親沒能為他的父親寫半個字,因為,一拿起筆,淚就如傾瀉的河水。

想到父親,他就怎麼也狠不下心吃上碗一角五分的豆腐花,他把隻花一角一分就換得的鹹菜在一星期裏嚼得有滋有味。

生活提前拔節了父親痛楚的成長,也夯實了他的站立。

清潔的黃河口,二十歲,父親宣言:我要向自己作最徹底的挑戰!他桀驁不馴威武不屈地橫遊初汛,讓大河水清洗過本就自由放浪的靈魂得以大氣雄渾煥然一新。

從此,站立在大河之上,走向堅實和無畏。

家鄉的黃河口,有他清貧自尊善良的鄉親,有堿灘大澤上命硬的蒼蒼蘆葦,有寶藏和朋友,有羊皮筏子和白天鵝,有他承受風暴的張力與粗獷,有他的柔情與純粹,有他骨子裏流淌著荒原和葦蕩的血在一日日生長延伸。

想念黃河時,父親就從異鄉趕回,走上清明的河堤,聽一聽大河濤聲、聞一聞大河氣息、看一看大河身姿。度過一個又一個透明開闊、地久天長的生命節日。

父親愛看古書,中學時他迷上《水滸》,滿腦子行俠仗義,天天做少年的英雄夢。

寂寞的生活讓人渴望熱鬧的文字,父親工休的每個時段都塞滿了書,黑蝴蝶一樣的文字輕輕撞響了他沉睡的靈魂。

塵世的風景嚴酷多姿,石紋深深刻進了骨頭。也許是經曆了太多的苦難,父親選擇了一種莊重的生命方式——寫作。他偏愛小說,覺得這種表達方式更能夠承受生活的重量。

父親的寫作關注著社會最底層的小人物命運,情感時常泛濫,靈魂最深處的愛不免澎湃。作品悲憫的情懷,讓讀者好似在針尖上行走。字裏行間盡是不容漠視的生活。語言是又土又鹹的方言:“一色白花花的野灘子,種啥啥不長,種麥子收不出麥種子;種高粱,高粱秸子都長焦了”。

脈管裏湧注了黃河的奔放、個性裏印上了黃河的豪邁,天馬行空的想象因大河而寬廣,處處顯露河的氣魄和力量。他的寫作是為黃河種下的花朵,為黃河放飛在天上的雲彩。

三月的大河還在蘇醒之中。從黃河口出發,一個孩子般純淨的青年走出門去,在北中國遊蕩漂泊。

尋訪呼蘭河,傾聽燕趙悲歌,沐浴齊魯長風,縱馬鄂爾多斯,穿越塔克拉瑪幹,醉臥陽關、狂歌長城,在廣袤寬厚的大地上,父親無數次把手上的地圖攤開。無數次抵達,無數次撫摩心靈,黃河與泰山、大漠與草原,留下他一串串深重的腳印。

然後在家裏的石桌旁坐下,在石凳上盤起腿,暢快地喝酒,幸福地煮麵,撥響吉他,為生命的鮮活和純淨唱一首靈魂深處的歌。裏麵有戈壁的虹、草原的風、星空下的馬頭琴。

他曾經嚐試南下,走得更遠些,可南方溫潤的山水軟得叫人舉不起筆,繁盛的草木綠得叫人寫不出字。父親忽然意識到自己的靈魂隻屬於草原、沙漠和鹽堿灘,屬於無可阻擋的廣闊。真正能給他回家感的是赤裸的北方。

行走成就了他真誠幹淨、磅礴大氣、執著堅毅的寫作。

一騎鈴音響過,素衣飛處,雪中枝頭的梅花,開得格外爛漫。

母親前些年戀戀不舍地告別開了幾十年的機器。一向風風火火、忙慣了的她閑不下來,買了烤爐在街上最熱鬧的地段擺了個“風味燒烤攤”。

最初,生意冷清,少有人光顧,母親自信的神采黯淡起來。暮色籠罩,天就要黑了,母親還沒有吃晚飯。已在街對麵一棵梧桐樹下站了許久的父親走過去,一言不發地遞上錢包,母親不解其意,他輕聲說:我請你。昏黃的街燈亮起來,母親的眼裏有了淚光。

母親在父親心底是要強的、值得敬重的女子,他曾給電視台《再就業》欄目為這個“脾氣比男人還強、幹起活來不服輸”的女子錄製的專題片寫了旁白。

結冰的冬夜,父親常常把寒冷關在門外,讀熱乎乎的文字。日子是一口深井,守著老人和孩子,一家人在小鎮相濡以沫。如今,母親租了一間臨街的門麵,開了個小小“果蔬美容店”,這會兒,或許正給愛美的女孩們出主意呢。

喝酒、讀書、寫作、做好人,父親的歲月荏苒。

季節走遠,父親老了,掛起工衣、脫下大頭鞋,但依舊放不下文學。

湯湯無名河,無數次改變自己的流向,父親堅信“留住文學就留住了春天”,他伸出熱忱的雙臂,挽住眾多熱愛文學的晚輩,讓黑蝴蝶一樣靈動的翅膀將天空幸福的音符劃響。

大旗招展,作為土生土長的黃河之子,他從祖輩手中接過大河,他時刻關注著河的命運。大旗飛揚,他以一顆赤子之心熱愛黃河,他為黃河奔走呼號。

綠綠的風兒吹醒沉睡一冬的生靈,新雨初晴,嫩竹正茁壯成長,朝向彩虹眷戀的藍天,蔓延成林。翠色洗染大地,一隻大情大義的竹笛正在無名河兩岸鳴響!

在激蕩不息的濤聲裏,父親讓無名河岸邊的文學部落,燃起熱烈的火把,張揚並堅持著一個群體共有的文學理想,父親說,一條河,隻要湧動,就能源源不斷地滋潤生命,創造奇跡。

季節的河總是浩浩蕩蕩,宛宛轉轉地流淌。

父親的話感動著我們:“語言能讓一塊石頭說話,能讓大地生根,能讓滿山碧綠,能讓枯樹開花。”

那天,父親自言自語了一首元曲:“泥人兒,好一似咱兩個。撚一個你,塑一個我,看兩下裏如何?將泥人兒摔碎,著水兒重和過,重撚一個你,重塑一個我。我身上有你也,你身上有了我。”

“你”、“我”,指的是寫作和自己,這份情感已然難分難舍。父親榮辱不驚,自有一份鎮定與從容。多年來,他已習慣與強大和烈性保持距離,拒絕走出森林或摔成瀑布。

林靜了,河寬了,河水幽靜地在廣袤大地上蜿蜒。一手牽著孩子,一手拎著書稿,父親永遠精精神神地去走前麵的日子。

直到最後那天,我把一束菊花和一卷菊香四溢的書稿捧獻於父親墳前,眼裏不免再次洶湧,那一刻,黑夜還來不及抵達。

父親是電站的外線工,在我記事的年紀裏,他一年難回幾次家。我小時候常生病,常被關在黑屋子裏,聽蟲鳴、聽荒原、聽日子寂寞的喧嚷。暴雨過後,地勢低窪的空蕩院落成了汪洋,漂著各色花瓣,房子像極了停泊的船。

大雨讓所有的幻想、聲音與顏色生根,終日像魚兒那樣喜悅著或悲愴著,為眼前臨近的水域和帆。

出了屋子,常站在大路上瞎想:幹脆來個土匪把我劫走吧!有時住鄉下姥姥家,一年有半年不上學,我更喜歡到處遊逛,看電影、看戲、趕集,還迷過一陣子少林拳,做飯縫衣啥也不會。十九歲上水電學院,畢業分到現在這個電站。寫情詩追上一個男孩,後來他跟局長的女兒去了蘭州。我也不再愛他。

人隻有認識自己才能更深地理解世界,讀過精神分析一類的書,看到一個不完全健康的我:心靈深處有著太多的痛楚和不安寧,也許是這些年開始寫作的根源吧。近年參加的活動多了,天南地北認識了不少人,可文學圈子並不是想象中的淨土。去年,參加一家詩歌網站活動,兩個詩人打得頭破血流,後來聽說居然是為了我。我傻乎乎的性情常常惹禍,該拿自己怎麼辦呢?不願意戴上假麵算計得失,無論身處何時何地,隻想坦誠幹淨地存在。

喜歡您,不僅是因為小說,是您清澈、深邃又熱烈的眼神深深吸引著我,有那樣一雙眼睛的人一定是美好的——我最早是在一本刊物上看到這雙眼睛的——別笑啊。對了,以後就叫您“哥”,行嗎?打開郵件就知道了,一切跟預料的一樣。那樣長那樣密實的文字,那樣的真實,不是可以編造的,那樣的熱切,溫度撲麵而來。當李賀跟隨著這些文字走到盡頭,走到一個幾乎天真地叫他“哥”的女孩麵前,他不知為什麼忽然一陣發冷。

在李賀所有的感情經曆中,這種感覺是第一次這麼強烈地發生。是一種恐懼,一種對純真的恐懼。

這種恐懼跟田田好上之後曾朦朦朧朧地發生過。那個夜晚李賀醒來的時候,田田已經離開了他的房間,天亮以後他在被單上看到了新鮮的血跡。那個筆會剩下的時間裏,田田該幹什麼幹什麼,隻在握別的時候輕輕問了一聲:“高興嗎?”李賀當時有些猝不及防,他沒想到田田顧及的始終隻是他的感受。他突然覺得內疚,那時候他還完全沒有結婚成家的念頭,他不能確定跟田田的關係會怎樣發展,但可以確定田田不是能讓他最後安生的那個人。他卻結束了她的初夜,也許從此就毀了這樣一個好女孩。是田田解脫了他,讓他放下了負擔。甚至還可以成為結識新的女孩子的談資。田田跟那個男孩去深圳後,他們的IT公司做的很成功。有一回接待她和李賀都熟的朋友,說起李賀,她驚叫起來:他還在寫小說啊?!

不過,李賀還是由此獲得了一個教訓,就是,如果僅僅是為了快樂原則,那杜詠春、筱桂蘭之類就是邊界。她們跟他一樣是有過並且喜歡故事的人。陳蓁曾經是他確定的情感的最後歸宿,但陳蓁唾棄了他。這唾棄的本身當然是因為他對她的傷害,甚至是巨大的傷害,但這傷害畢竟不等同於對純真的毀滅。陳蓁已曆盡滄桑,有足夠的智性和承受力。而毀滅一個涉世未深、充滿幻想的女孩,就隻能是一種萬劫不複的罪孽。

現在這個水水,你能確定全身心愛她嗎?你能確定會為她付出所有而永不後悔嗎?她對你是那麼崇敬;那麼信賴;那麼毫無防範;那麼透明敞開。她完全沒有看到你的黑暗麵,甚至完全沒有想到你會有黑暗麵,你的卑劣;你的無恥;你的下賤;你的風流成性和玩世不恭;你的不負責任。她看到的隻是你用文字裝點起來的假象。她就憑這假象傾慕了你,向你捧出了她的纖塵不染的心。還有,即便她不在意你所有的這一切,你真的能為她放棄你現在的這種散漫的不思進取的耽於享樂的生活嗎?你真的願意永遠地走進那片高原大漠的粗厲的蒼涼的生活嗎?

你這樣的人不適合水水,你沒有資格。水水像一個嬰兒的夢一樣不容你這樣的髒手觸碰。除非你真的想下地獄。

李賀用一張風景照換下了電腦桌麵上的水水,咬牙切齒地對自己說:到此為止!你這個流氓!垃圾!畜牲!“哥,沒看到您的信,大約是不知怎麼回答那些傻話對吧?以後不說了,盡力。”

“哥,您在嗎?為什麼不回信?”

“哥,您沒事吧?”

“今天,無名河被天上落下的水盈滿了,青蛙在豐盛的草裏鼓歌,風吹拂的聲音那麼輕靈,我驚訝地望著水影裏的自己:你把什麼放入了自我?”

“今天是第幾天了,哥?一直沒有您的消息。從吳天明老師的博客上翻出了您,在他那些關於您的文字裏您真是太可愛了,還有那些您的照片,看了又看,心裏生出無盡的惆悵和傷感,是什麼?忽然委屈得想掉淚,什麼都做不下去,我這個沒出息的。”

“我有什麼地方錯了嗎?但願沒給哥帶去煩惱,把您希望和不希望的都告訴我吧,哥,說話啊。”

“原諒我天天寫信,哥,實在忍不住。昨晚讀安東尼的《小王子》,他說:因為有一朵我們看不到的花兒,星星才顯得如此美麗。不禁又想到您,您和我之間有多遠?願意離我多遠隨您吧,但請允許我在靈魂深處愛您,擁抱您!”

“說話啊,哥,我會受不了的。”李賀覺得自己也快瘋了。一打開電腦,水水就逼近在他麵前:

別這樣啊,哥!

“水水你好!沒有及時回複你,請你諒解。”

接下來,李賀本來想說,“出去了幾天”,但馬上就放棄了:別再撒謊了,流氓!

“我很感動,為你的率真和浪漫,不知說什麼好。作為一個多少有些經曆的人,我得對你說,率真和浪漫是容易受傷的。你對真實的我還幾乎沒有了解。如果你真把我當哥,那麼,聽哥的,以後我們隻談小說,好嗎?有你這樣的讀者,我很滿足。衷心地願你幸福!”

水水的欣快讓人心疼:是我不好,道歉。聽您的,哥,讓我們幹幹淨淨地談論文字和人生吧。

以前,有個小男孩帶著他盲目的向往和一幫朋友找到我時,我站到一塊大石頭上和他說話(他太高了),因為彼此精神世界的不同聽不懂我的話,他眼神裏的迷茫和慌亂讓我難過不已,我外在的“仰視”和骨子裏的“俯視”之間的巨大反差忽然叫自己心驚:為什麼就做不到平視?我該怎麼做才不傷害他?

哥,對於我的忽然出現和打擾,您也懷著同樣的心情吧?

此刻的北方陰沉、混沌,真害怕有一天我會墮落進巨大的虛無之中,多麼向往明快、輕捷的南方。深邃沉靜、輕盈明朗、洞徹超然、擁有豐沛率性的男性魅力——您是如此優秀,我無法阻止自己像一棵植物追隨陽光一樣向往著您,您就是南方。

給我一些時間吧,我還學不會克製地隱藏情感,如果您沒法把它擱在心上,請準備一隻青草筐盛放,裝煩了就倒進湖裏。也許不久的將來,我的內心足夠強大到不需依靠任何外界的力量,會歉意地把我任性占去的自由還您,彼此開懷一笑,咱們再平等地做朋友行嗎?難為您了。

願能彼此激勵,讓精神插上羽翼,把心靈的舞蹈變成飛翔。悄悄擁抱您,祝好!“如果向往是一種慰藉,那就向往。但一,要努力使自己安靜;二,要有發現自己盲目的心理準備。給你看一篇我還沒有最後完成的小說。”

李賀把就要殺青的他和陳蓁為原型的故事給了水水。就像是交出一份自供。他找出寫那故事之前給陳蓁的郵件,一字不改地同時發出:

“這些時,我悶頭在寫。一個率真激情的女孩在一個勢利世俗的社會中的命運的跌宕起伏,抗爭和失望——包括對男人的失望,讓我的精神經曆著地獄般的煎熬,那些字、詞、句就像刀子一樣在心裏剜著。這小說什麼時候能寫完,發不發表,我現在都沒想,那並不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