鮮於和另一位真正當過教員的準職工陳先生住進馬蹄形小院之後,表現也與眾不同,總是一副與世無爭的樣子。他倆既不兼課,又不上山砍柴,不享受學校的野菜粥,也不到院子裏乘涼聽故事,連獨眼龍“鍛煉”譚萍萍這樣的事情都不聞不問,或者根本就不知道。他倆常常是一大清早就出去,中午或者晚間才悄悄地回來,進校門的時候對李長辛笑笑,就不言不語地躲到自己的房子裏去了。這房子也特別,也“與世無爭”--是原先扶輪小學的一間貯藏室,也許是菜窖,半地下式的低矮平房,孤零零地蓋在一邊,又黑又潮,連準職工們都不屑一顧的地方。
誰也不知道他倆成天躲在屋裏幹些什麼。章校長也沒去拜訪過這兩位有師範畢業文憑的教員,不是不愛才,隻因為記住了周立言的話,悶罐車廂早已滿員了,再下“口頭聘書”將來上車的時候怎麼辦?所以,礙於情麵,有口難言,也就沒去那陰濕的半地下室看望過。
整個“扶輪中學”隻有劉菊淡小姐知道鮮於的底細。契機並非偶然--鮮於早就一眼“看中”這位美貌的小姐了。
這天早晨,朝陽明媚,愛清潔的劉小姐在井邊洗頭,洗了頭又洗衣服,因為沒有肥皂,用的是從皂角樹上摘的一種皂角籽--它能浸泡出帶堿性的滑唧唧的皂角水來,隻是用過之後要用清水多漂兩遍,比較費事,費時間--她“霸占”了井台,恰巧鮮於也來打水,二人閑談了一陣兒。
“劉小姐,您真美呀!”
這第一句話就把劉菊淡嚇了一跳。如果不是大白天,井台不在校園裏,她多半會端起臉盆就跑的。現在,她張大吃驚的眼睛,瞥了鮮於一眼,卻從對方的眼睛裏看到了一種純真友善的神情。
“唉,要不是這兵荒馬亂的歲月,誰一開口就誇獎小姐美麗,那就是最討人喜歡的語言了!”劉菊淡這樣想,卻沒有說出口來。
然而這並不僅僅是出於禮貌和恭維,在畫家的眼睛裏,二十歲的劉菊淡小姐,此時很象一位難民西施--她穿著帶補丁的小褂兒,解開了兩隻領扣,領子挽了進去,露出雪白的脖子和一截胸脯;袖口也挽得高高的,兩條胳臂真象鮮藕;特別是披散著濕漉漉的黑發,在皂角水裏揉衣裳和彎腰打水的姿態,再配上遠處遭轟炸之後的幾縷餘煙……這不正是一九四四年金秋的一幅柳州風情畫麼?
被鮮於的目光從頭到腳“掃描”和“愛撫”著,劉菊淡由吃驚漸漸變為不好意思了。她再瞥畫家一眼,發現對方的眼神也更加純真……忍不住地問了一句:“難道您想拿我當模特兒,畫一張皂角洗衣圖嗎?”
“會有肥皂的!”鮮於目不轉睛地盯著她說:“勝利以後,劉小姐不但應該有香皂,有花露水,還可以穿我們朝鮮出產的真絲彩綢衣裳!”
“朝鮮姑娘愛養蠶嗎?”
“是的,我的姐妹、母親和祖母都養蠶,繅絲。雪白的真絲,一大卷一大卷兒的,象銀絲擰成的大麻花,一卷就有一斤重。交給日本人的紡織株式會社,一卷絲換兩斤雜和麵。”
“你的姐妹穿上彩綢衣裳一定很美吧!”
“也許我祖母年輕的時候穿過……現在,除了日本女人和隨軍妓女之外,我們朝鮮人是亡國奴,誰敢吃大米、穿綢緞,就得殺頭。”
“啊!日本鬼子,太野蠻!”
“所以我逃到中國來。又從東三省逃進關裏,逃到江南,也許還要逃到雲貴高原去……就是為了不當亡國奴!劉小姐,我一定要給您畫一幅畫,因為您很美。看見了美的東西,我就要畫。即使在苦難之中,也有美的存在。”
經過這次井邊閑談,劉菊淡一點也不怕這個外國人了,甚至從內心裏覺得鮮於比周立言更可親近,他懂禮貌,象一位兄長。因此,有一次鮮於招手叫她到那半地下式的小屋裏坐一坐的時候,劉小姐很坦然地鑽了進去。
鑽進這間貯藏室,劉菊淡驚得目瞪口呆,恍如進入了夢境,來到一個童話世界。
室內點著一盞熾白的煤氣燈。除了門窗,三麵牆壁都是大幅的壁畫:一幅是湛藍色的大海,迎麵看去,波濤滾滾,水天相接,一望無垠,好象這間小屋被拓展到了無限大!一幅是朝鮮的蘋果園,綠樹成蔭,果實累累,近處有身穿彩綢衣裙的婦女收摘蘋果,遠景是姑娘在蕩秋千,活象幾隻上下翻飛的彩蝶。第三幅更令人吃驚,原來正是劉菊淡坐在井台上洗衣服的景象,既傳神又逼真,惟妙惟肖,楚楚動人。旁邊題著一行墨字:難民西施圖。鮮於國風默寫於柳州扶輪中學。
“您從哪兒弄到的這些顏料?還有氣燈,煤油……”為了掩飾內心的激動,劉小姐選擇了這個平凡的話題。誠然,在人們天天都餓肚皮的時候,提這問題也是實實在在的。
“如今柳州的地攤上,什麼都買得到。”
“您從哪兒弄的錢呢?”劉小姐認為這也是判斷好人與壞蛋的一個標準。
“我賣畫兒呀。”
“這年月還有人買畫兒?”
“這年月不是照樣有人辦學校和義務講課嘛!”
“什麼人買您的畫呢?”
“各式各樣的人。懂美術的文化人;從重慶、貴陽開著汽車到柳州來發國難財的古董商人;美國的隨軍記者;山裏的財主、鄉紳;還有撤退過路的軍長、師長、官太太們……”
“您都畫了些什麼畫兒呀?”
“劉小姐,我天天出去寫生。畫山水,也畫眾生像。明天您願意跟我出去看看柳江嗎?順便還可以采集一些皂角,山坡上有不少皂角樹哩!”
劉菊淡欣然同意。沒向校長請假,就跟著鮮於國風爬上了柳江邊上的立魚峰。這座石頭山挺拔筆陡,外形很象一條立著的大魚,遠遠望去,又象是從柳江裏竄將出來,意欲跳到天上去,氣勢非凡。從山腳往上攀登,還是有路可通,艱險而多樂趣。
站在立魚峰的山半腰,已經可以俯瞰柳州全景了。這是一座非常美麗的城市啊!四麵峰林,三邊環水,大自然賦予它的獨特風光,即使是“山水甲天下”的桂林、陽朔,人間天堂的蘇州、杭州也愧對弗如呀!劉菊淡看了一會兒,覺得鮮於說柳州城三邊環水並不確切,因為清澄秀麗的柳江在此地幾乎是轉了一個圓圈兒,很象瑞士歐米加手表的商標“Ω”,把個柳州城包在了正中央,真是一塊奇美無比的寶地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