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校長異常興奮,拆洗了自己的白被單,洗過之後又用米湯上漿。這寶貴的米湯本來是給年紀最小又鬧肚子的餘思燕喝的,今天校長要了兩大碗,把李長辛嚇一跳,以為校長也跑肚了。問一問,再看看臉色,他的精氣神兒比往常好得多,忠心的校工才放了心。
傍晚,劉菊淡叫上學生中的大姐姐哈玉,拿著針線,一塊到章校長屋裏來幫他縫棉被的時候,大吃一驚,原來,章校長和周老師二人,正在那潔白的被單上用墨筆畫著一幅從柳州去貴陽的路線圖。
一大早,章校長就挾著這卷“被單地圖”陪周老師走出校門,高高興興地到火車站的難民群裏講地理課去了。“被單地圖”往月台上一掛,就立刻吸引了許多觀眾。從柳州去貴陽,這可是難民們人人關心的重大課題呀!許多難民,由於缺少地理知識,雖然身在柳州,卻不知道柳州在何方。更不知道金城江、都勻、獨山、貴陽……這些成天念道的“逃難目標”有多遠,在什麼方位?甚至連國民政府所在地的“大後方”是哪兒也不清楚。所以,不論是等火車的,徒步走的,都紛紛圍過來聽課啦。
難民們一邊聽講,一邊提問題。七嘴八舌,提出了成百上千個難題兒,形形色色,千奇百怪,生動具體,紛繁複雜。有的難題讓你驚心動魄,有的又實實在在,有的想入非非,有的如泣如訴,有的純屬夢囈,有的富於幻想,有的象人生絕唱,有的又包涵著殷切的希望,有的牢騷滿腹,有的真等於罵爹罵娘……這五花八門、無止無休的問題,雖然荒誕不經,卻又都是正兒八經提出來的,甚至在這些難胞心裏憋了幾個月乃至幾年才提出來的--他們沒處提、沒處問啊!他們心裏有疙瘩,有冰塊,有苦水,有怨氣,有冤屈,有怒火,今天再不吐出來,更待何時?您二位先生老師既然敢在難民群裏掛起地圖擺攤兒講課,那就得講究點兒江湖義氣--不回答我的難題兒可不行!
“先生,您二位不能走!”
“這事兒不問你,還能去問誰呢?”
“我倒想當麵問問蔣光頭,可他在哪?”
“先生你行行好吧,告訴我個準話兒!”
“……要錢嗎?好,我給!”
“嫌少哇?行,我給你這個……”
於是又出現了交“學費”的感人場麵。還有人遞煙倒茶,端來了天津包子和山東大餅胡辣湯。總之“先生您不能走!”有些難民甚至往章校長腳下放銀元、金戒指、銀簪子、玉鐲子。一位老者還當眾摘下了兩顆金牙,塞到章校長手裏,硬逼著他立刻“給咱中國算個卦!問問玉皇佬兒:咱中國到底會不會亡?我是再苦熬三年等勝利呢?還是今天就去臥軌?”
在這裏三層外三層的難民包圍圈裏,傷感流淚連個屁也不頂。隻需要你解答難題!換言之,就是要你西裝革履、衣冠楚楚的校長先生張嘴說話!就是要你上知天文、下知地理的教員先生解難!就是要你兩位有學問的文化人用文明話兒給大家夥釋疑消災、指點迷津啊……
逃跑是跑不脫的。從早到午,從白到黑,直到劉菊淡領著彪形大漢李長辛“突入重圍”來解救校長的時候,這兩位有學問的文化人已經汗流浹背、眼掛血絲、聲音嘶啞、盤腿坐地。他倆簡直變成了有求必應的活神仙--天哪,柳州城裏八不管,難民們真的要自己捏出個神仙來才好有廟燒香啊……
返回校舍之後,章樹人興奮得通宵失眠,周立言也是一夜驚魂不定。天剛朦朦亮,他倆就把王老師和劉菊淡叫到一起,還有李長辛,共同商討下一步的對策。還敢不敢到難民群裏去講課?不去,難胞們也會找上門來吧?每次都被迫收一籮筐“學費”怎麼處理?不收吧,咱們又怎麼維持生活……談來談去,不得要領。最後,還是章校長確定了一條原則:不論在外還是在校內講課,解答難題務求準確,“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別不懂裝懂,信口雌黃。人家聽了咱們的課,還從牙縫裏省下一點米粒兒交學費,要是按照咱們指引的錯道兒步入了歧途,那,怎麼對得起難胞,又怎麼對得起教師的良心呐!所以,我建議集體備課。三個臭皮匠頂個諸葛亮。李長辛也參加,有關爬山涉水、躲避轟炸、對付土匪這些方麵的知識,我們不如你。”
遵照校長的指示,大家再次鑽進悶罐車廂,找出來幾十本實用的書刊,包括李時珍的《本草綱目》和國際紅十字會的《急救手冊》也都翻了出來。是呀,在這無醫無藥的“死城”裏,如若上山砍柴和剜野菜的同時也采集幾味中草藥,那將是非常有用的啊。
就這樣,他們五人經常在一起集體備課,自己學到了不少課外的知識,還寫出了一節又一節詳細的筆記和講義。
“這樣寶貴的教材,將來要能整理出版,非得諾貝爾獎金不可!”王雨農老師半開玩笑地說著。
劉菊淡小姐的心情已逐漸好了起來,她覺得目前這種不象工作的工作很有意義,也很有趣兒,便笑著說:“不得諾貝爾獎金,這起碼也是一套百科全書呀,一定會成為傳世之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