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校長,您的意思是說,過完了嚴冬,就是春天,是吧?”
周立言似懂非懂地說著。大概因為章校長說古論今的這番話把他弄糊塗了,眼下,他的心思可沒想那麼深、那麼遠。
“不。冬天之後是春天,這個道理誰都懂得,誰都會說。作為教師,你和我,現在應該想到的,是一息尚存,教育不停!戰後,更要拚命大辦教育。”
周立言點點頭,沒再答腔。在這走走停停、搖搖晃晃的難民列車上,生死未卜,歸宿不明,您章校長卻大談戰後,大談教育,又講成吉思汗,又講螞蟻,您是否跟劉菊淡小姐一樣,由於受多了刺激,也要得精神分裂症哩?
章樹人的思緒飛翔在車廂之外,他的目光卻注視著車廂之內,長時間的停留在孤兒學生們的臉上、身上。四男四女,從初中一年級到高中二年級的都有,來自天南地北,扶輪中學就是他們的家,現在,這節悶罐車廂就是家,我章校長和三位教員一位校工,就是他們的兄長、父母、靠山……
這所扶輪中學,自從離開了河北省,不斷地向南遷校,沿途並入了好幾所鐵路員工子弟學校,它的圖書越集越多,鐵路孤兒也陸續增多為八個了。在這戰火紛飛的歲月裏,什麼東西都缺,都漲價,都可貴。黃金美鈔,銀元銅板,柴米油鹽,肥皂牙膏,都是寶貝;隻有兩樣東西沒人要,一個是書,一個是孤兒。難怪有人背地裏說章校長是個十足的“瘋校長”,天底下他最愛惜最珍重的就是書和學生孤兒。連本校一些好心腸的教員,譬如王雨農和周立言二位,那最客氣的風涼話兒也是:“章校長可以兼倉庫主任和孤兒院長了!”“也許他信基督教,想當慈善家。”
章校長還有一個旁人不大理解的怪癖--愛給孤兒學生起個新名字。每一個孤兒入學當天,校長都要跟他談談,問寒問暖,也必定問清這個孤兒的家鄉。然後,校長總是忍著淚,拉著孩子的手,親自領他到教務處去注冊。填寫新生入學登記表,按理應由家長來寫,並且簽字蓋章;現在就由章校長代筆,用他那支老牌子的舊派克鋼筆,首先為這孩子填個新起的名字--這名字又必定是孤兒家鄉的地名或者地名的諧音字。“從今以後,你就叫這個名字吧。記住它,不要改,要叫一輩子!”他說得簡單,孩子一時也不明白校長的用意。隻是孤兒來得多了,教務處的同事們才漸漸意識到,這些孩子的學名,一個個都是淪陷區的地名啊,天天叫,天天答應,實在是賦予了光複故土的痛切心情!
高中二年級的女生哈玉,是鬆花江畔哈爾濱出生的。十二歲的小女孩餘思燕的家鄉是燕京。家住山東濟南的姑娘叫許濟。另一個小姑娘是從南疆廣州逃到耒陽的,起名李思穗。還有四個男孩,分別叫做石家壯、鄭周、艾滬、何思湘。是嗬,成天呼喊著這些名字,師生們的心情又當如何呢?難怪乎章校長曾經數次當眾發誓:“一個孤兒也不能丟!”
他這一片精誠,孩子們漸漸地懂得了。所以孤兒們與校長之間,真是情如父子,恩同再造啊。特別是當他們知道了章校長孑然一身,並無妻子兒女,卻又常常深夜為他們縫補衣裳的時候。
今天注視著悶罐車廂裏的這些孩子,默念著他們的名字,章樹人心中忽然產生了一種“過一站少一站”的淒涼感情。多少錦繡山河變成了日寇鐵蹄下的淪陷區嗬。他甚至不敢叫一聲鄭周,或者石家壯,這兩個男孩在打盹,頭往箱子上直碰,可是他沒敢叫這名字,那也許會叫出眼淚來。他甚至希望這列“三等火車”走得更慢一些,或者幹脆不要再走啦,就在這兒下車,大家動手挖土和泥,燒磚燒瓦,砍竹伐木,立刻建校開學吧!
能不能在這悶罐車廂裏給學生們講課呢?免得孩子們淨打盹兒,把大好光陰白費了呀。章校長把這奇怪的想法悄悄地告訴王雨農和周立言,還沒說完,剛提了個頭,便立刻遭到了二位教員大聲的反對。
“別開玩笑啦!”
“哈,豈有此理!”
究竟是誰豈有此理呢?章校長感到傷心。左思右想,又覺得道理似乎在兩位教員那邊。也許是我不近情理,此時此景,教員無心授課,學生大概也聽不進去……唉,時光反正是荒費了。這黑暗憋氣的大沙丁魚罐頭!
就這樣過了好多天。連哪天是禮拜幾,大家都過忘啦。一天傍晚,周立言突然發現車廂外麵的山水變了模樣,他興奮地叫了起來。
“看哪,峰林!咱們快到桂林啦……”
這一聲喊,似乎震醒了昏昏沉沉的劉菊淡小姐,她也湊到車門口來往外瞧啦。
劉菊淡自從進了悶罐車廂,一直不說話,把自己也變成了一個“悶罐”。周立言為此很擔心。看得出,她的身體日漸消瘦;好在精神倒是逐漸趨向平穩,沒有象在耒陽杜甫祠堂裏那樣大哭大笑。
前些日子,她也翻看了那本《日寇侵華暴行實錄》,驚恐之餘,在心裏漸漸萌生了一個概念:弱肉強食!她記憶最深的一幅圖片,是兩個與自己年齡相仿的弱女子,赤身裸體的跪在台階上,舉手過頭,每入手裏舉著兩碗水。這真是慘不忍睹的刑罪嗬……從那女子的臉上,劉菊淡似乎可以看見汗,看見淚,還可以看得出那酸疼無力的胳臂在顫抖……她倆被迫舉了多久?還能舉多久呢?實在舉不動了,水潑了,碗摔碎了,等待她們的刑罰又是什麼呢?她倆為什麼不逃跑,不反抗,不跟鬼子拚命呢……在這幅圖片上,雖然沒有照出別的什麼來,但劉菊淡還是看得出,這兩個青年女子身邊有手持刀槍的日本兵;對麵有舉著照相機的日本軍官;遠一些的地方,也許還有被迫觀看女同胞受刑受辱的鄉親們。鄉親們為什麼不反抗,不救援這兩個弱女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