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文把汪長尺讓進屋來。劉建平泡了一杯茶。三人坐在客廳裏比賽呼吸,誰都不願先開口。主臥次臥的門關著,客廳裏擺著一台冰箱,衛生間裏擺著洗衣機,廚房裏擺著名牌醬油。汪長尺想他們的生活過得不差。他說孩子呢?劉建平對著次臥叫青雲、直上,你們都出來。門“砰”地打開,兩個白白淨淨的小孩飛快地跑出,男的靠著媽媽,女的靠著爸爸,怯生生地看著汪長尺。劉建平說叫汪叔叔。兩個孩子異口同聲地:“汪叔叔好。”他們的牙齒潔白而整齊,他們的臉蛋紅撲撲的,他們的表情萌噠噠。汪長尺說建平,你能讓孩子們叫我一聲爸爸嗎?我想聽孩子叫爸爸想得喉嚨都幹了。劉建平看著小文,小文看著孩子們。孩子們嘟起小嘴,一臉的烏雲。汪長尺掏出一本存折放到桌上,說這是我十幾年來刷油漆掙的,留給孩子們讀書吧。劉建平說那你不用錢了?
“我發財了。”汪長尺說。
“發什麼財?”劉建平問。
“你別問,反正我汪長尺從此以後再也不會為錢發愁了。”
劉建平朝孩子們使了使眼色,說快叫爸爸。兩個孩子扭了扭身子,把臉背過去。小文推了推他們。他們搖搖頭。劉建平說誰要給我這麼多錢,我都叫他爸。你們要是不肯叫,我就把錢退給汪叔叔了。兩個孩子轉過身來,大聲地叫:“汪爸爸……”汪長尺“哎”了一聲,人整個融化,仿佛瞬間粉碎在空氣裏。他閉上眼睛,兩行淚悄悄滑出眼角。
“大誌呢,他過得好不好?”小文問。
“我來,就是想告訴你大誌成功了,他不用我們操心了。你好好帶青雲、直上,把他們培養成才。”汪長尺說。
“我做夢都在想他,我對不起他,我恨你。”小文抹著眼眶。
“你恨我是因為你不知道他有多幸福,現在你不缺孩子。我們缺的不是孩子……”
二十四小時前,汪長尺在住處寫了兩封信,然後就到學校去看大誌。學校正在上課,門衛不讓他進,他便坐在校門對麵的米粉店裏等。店老板說你又不消費,坐在這裏幹什麼?汪長尺掏錢買了一碗米粉,一邊吃一邊扭頭看著校門。米粉很快吃完了,但離放學還有兩個小時。汪長尺呆呆地看著校園裏的樹,看著操場上正在上體育課的學生們。不知過了多久,店老板用手指頭敲了敲桌麵,說你都吃完這麼久了,幹嗎還不抬腳走人?汪長尺羞得滿臉通紅,趕緊掏出錢來,說再給我來一碗。服務員又端來一碗米粉。有了上一碗吃得太快的經驗教訓,這次他故意細嚼慢咽,目的就是想拖時間,蹭個座位。但是,即便一根一根地吃,一碗米粉也磨不出多少時間。半個小時不到,他又把粉吃完了。他想我已經吃了他兩碗粉,他不會再趕我走了吧?卻不想,離放學還有三十分鍾的時候,店老板又過來說你怎麼還不走呀?汪長尺掃了一眼粉店,裏麵大把位置空著,但店老板就是不讓他白坐。於是,他再買一碗米粉。慢慢把這碗粉吃完,放學的鈴聲就響了。學生們三三兩兩地走出校門。終於,他看見大誌和兩個女同學有說有笑地走出來。他們相互拍拍肩膀,在校門口散開。大誌警惕地瞄了瞄四周,仿佛有預感,最後把目光落在對麵的米粉店。汪長尺覺得他們的目光對上了,就像大誌出生時迫不及待地睜開眼睛跟他對上那樣。他全身一麻,再也按捺不住,叫了一聲“大誌”,想站起來衝出去。可是,他連續吃了三碗米粉,已經撐得站不起來了。大誌把目光移開,轉身右行兩百多米,鑽進一輛紅色轎車。轎車是方知之開來的,自從大誌出院以後,她每天都親自開車接送,生怕他再滑倒。轎車走了,像魚一樣擺尾而去。汪長尺想我從來沒吃得這麼飽過,這輩子飽過無數次,但吃得最飽的就兩次,一次是跟小文到縣城照相看三級片兼到公安局道歉,當時兩人一共吃了一盤扣肉、一碟花生、一碟拍黃瓜、一瓶白酒和四碗米飯。但即便是那一次,我也沒飽到站不起來。
現在是正午十二點,汪長尺和林家柏約定的時間到了。“當”的一聲,不知從哪裏傳來一聲巨響,好像是從教堂那邊傳來的,也像是從身體內部傳來的,仿佛行刑時的槍聲。汪長尺回頭看了一眼,爬上欄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