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他想得最多的一天,因為不停地想,腦子裏像長了老繭,時針仿佛刷了油漆,走得好慢。晚上,他在租屋裏自個喝了半瓶白酒,把林家柏跟他的交集過了無數遍。第一遍: 我替他坐過牢。他欠過我工錢。他叫人用刀捅我,我差點失血而死。他謀害黃葵,嫁禍於我,讓警察到穀裏抓人,害得全村人人自危,集體失眠。我在他的工地摔成陽痿,他竟然不賠我精神損失費,攔車他不賠,打官司他不賠,爬腳手架他也不賠,還跟我玩消失,什麼東西?什麼貨色?毫不誇張地講,是他毀了我的心情,壞了我的人生。
第二遍: 我是替他坐過牢,但他付過我費用。當時工頭何貴人間蒸發,欠了我三個月工錢。我躺在縣城的那個工棚裏餓得肚皮巴背、頭昏眼花,缺吃就像缺氧,幾乎就要翻垃圾桶了。要不是有他這單牢坐,我掙不到那一千多塊,也不可能彙錢給我爹還債。因為欠債,我家的豬油、母雞、櫃子,甚至我爹的棺材都被人搬走了。換一個角度,能不能說是他救了我們一家?不錯,縣城那個工地是他公司承建的,何貴欠錢準如他欠。但被欠的不隻我一個,許多人,包括劉建平等等都沒拿到工資。所以,這一欠顯然不是專門針對我汪長尺。那是縣政工程,據說是因為縣裏欠了他,他才欠我們,至今那幢樓都還爛尾。當時,他也曾委托黃葵補給我九張大票,但條件是要我從他眼前消失。幾百個民工他都沒給補錢的機會,獨獨把機會給了我,難道這一舉動就沒半點善意?天下是誰的天下?地盤是誰的地盤?憑什麼他叫我消失我就消失?也許,這隻是他需要的一個台階,是他補錢之後說的氣話。可我年輕氣盛,偏要把尊嚴排第一,沒給他機會。不知道是哪根筋突然抽搐,我連牢都幫他坐了,連褲子都當著黃葵的麵脫了,哪還有資格講什麼尊嚴?要是在今天,我不會為爭一口氣,為那一丁點殘留的尊嚴放棄自己的薪水。錢有多好,貧窮了才知道;人有多傻,吃虧了才曉得。現在我終於明白成熟的代價有多高。至於捅傷我,不用爭,那就是黃葵布置手下幹的。黃葵幹的,能不能算在他林家柏的頭上?這是一個問題,就像哈姆萊特的“生存或死亡”。也許是黃葵意氣用事,也許連黃葵都被蒙蔽了,而是黃葵的小兄弟們擅自行動。這一單可以算在林家柏的頭上,也可以不算在他的頭上,就看需要。後來,黃葵不是跟他鬧掰了嗎?說明他們並非鐵板一塊,也非生死同盟,而是各取所需。天下烏鴉一般黑,但黑裏還有暗黑、深黑、淺黑,不一定非得把黑全當敵人,其中一部分是可以利用的,也是可以團結的。況且,黃葵也不是什麼好鳥,動不動就掏菜刀,一句談不攏就砍手指。他不死在林家柏手裏也會死在別人手裏,隻不過死法不同,或死於車禍,或死於爆頭,或死於跳樓。再說,黃葵是不是他謀害的,還有待證實,據劉建平講到現在警方都無鐵證。我犯不著為一個謠言去仇恨林家柏吧?也似乎不應該替黃葵去生林家柏的氣。說白了,他們都是一路貨色,為誰都是為虎作倀。另外,警察去穀裏抓我也不是沒一點道理,畢竟我跟黃葵曾經結仇,畢竟我有作案動機,誰能保證一個小小縣城的警員,其水平可以等同於福爾摩斯或黑貓警長?他們有壓力,也想立功,當他們立功心切時,首先就該想到我。傻瓜才不會想到我。哪怕找個替死鬼,我也是不二的選擇。說真的,我是警察我也會這麼想,也會這麼做,抓一個農村人總比抓一個城裏人保險。至於我摔成陽痿這事,細細想來他也有他的道理。他在我住院的第一時間墊支了醫藥費住院費,在我們沒有達成賠償協議之前,就讓安都佬先送來兩萬塊錢。因為有了這筆巨款,我才有資格勸小文別打胎,才保住了大誌。天哪,大誌竟然是他保住的,怪不得我總想把大誌送給他們,原來冥冥中自有天意。你就順了吧,汪長尺。有的人在工地受傷,連基本賠償都拿不到,掛著牌子上訪好幾年,最後不明不白地進了牢房。精神賠償是什麼?那都是外國人叫囂的玩意,拿過來不一定適用。一般外國的玩意都可稱之為腐朽的沒落的玩意,不一定適合我們的國情。況且,你的陽痿也是假痿,現在不是堅挺了嗎?要是他知道你堅挺了,還可以反告你敲詐。連小文都懷疑你是假摔,你為什麼不能自我懷疑一下?當然,你不會承認,但心理醫生說每個人都有潛意識,你敢發誓你這一摔就沒有潛意識?也許人家沒那麼壞,而是我把他想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