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槐、劉雙菊和小文都把自己的工作停了,每天幹坐在屋子裏做道德模範。劉雙菊坐不住,想推汪槐出去透透氣,但她一個人無法把汪槐從二樓連人帶輪椅抬下去。小文看在眼裏,卻假裝沒看見,整天豎起耳朵等劉雙菊申請幫助。劉雙菊不想求小文,就想了一個辦法,先把汪槐背下來,放在樓梯口,然後再上樓搬輪椅。每次下樓或上樓,劉雙菊把汪槐和輪椅分開搬運。盡管小文就在身旁,卻從不伸手相助。搬的和被搬的都一腔怨氣,覺得小文變了,變得不那麼善良了。而小文的態度始終是冷冰冰的,成心要給公婆一點顏色。
傍晚,汪長尺從工地裏出來,看見塵土飛揚的馬路邊戳著兩個熟悉的身影。他們都扭頭看著工地出口,也許是因為看久了看麻木了,即使汪長尺已經出現在眼前,他們也沒反應。他們像一組雕塑,其中一個還是羅丹《思想者》的造型。“思想者”是汪槐,用毛巾捂住額頭,臉上手上全是血跡。汪長尺問誰幹的?劉雙菊說討錢的唄,沒想到在城裏討錢還要分地盤,要不是來了兩個警察,你爹就被打死了。汪長尺說誰叫你們去討錢了?
“我說不討不討,可你媽說反正閑著也是閑著。隻要我一反對她,她就不幫我上廁所,不背我上樓。上不上樓我倒無所謂,但不讓我上廁所,那就得拉到褲襠裏。”
“沒一個幹淨的,”汪長尺剜了劉雙菊一眼,“流了這麼多血,為什麼不去醫院?”
“何必花那個冤枉錢,過兩天傷口就愈合了。”汪槐說。
汪長尺想掰開汪槐的手看看他的傷口,但汪槐緊緊地捂著,說沒事,就一點小傷。
“灰塵這麼大,你們跑到工地來幹什麼?”
“我想跟你開個常委會。”汪槐說。
“回去開吧。”
“回去就是擴大會了。”
汪長尺喘了幾口粗氣,扭頭看著別處:“說吧,什麼屁事?”汪槐沒有馬上說,而是在調整情緒,在尋找“會議”的開場白。忽然,他用另一隻手指著工地:“你願意在這種地方混一輩子嗎?”
“那又能去哪裏?”
“我馬不停蹄地想了幾天,覺得你這麼幹下去,充其量也就掙點生活費,而絲毫改變不了你的命運。”
“能撿一點別人的鼻屎就不錯了,還改變命運?”
“必須改變,否則連大誌都得熄火。”
“你從農村喊到城市,從父輩喊到子輩,除了把自己搞殘,結果什麼也沒改變。”
“那是因為你不夠努力。”
汪長尺把雙手伸出來:“你看看吧,我的十根手指都變形了,這還不叫努力嗎?”
他們看著他的雙手,手指彎的彎,黑的黑,腫的腫,布滿了無數的裂痕,它們就像鬧了矛盾的親兄弟,再也無法整齊地合攏。劉雙菊看得眼眶都濕了。但汪槐不為所動,說你還沒有鑿壁偷光,沒有映月讀書,沒有懸梁刺股,沒有……
“可我曾經讀得兩眼發花,暈倒在教室裏。”
“隻要沒讀死,那就不叫努力。你能不能重新複習考大學?隻有考上大學,當了幹部,你才可能脫胎換骨,要不然永遠就是個打工仔。”
“除非考磚頭水泥,現在我連筆都拿不穩了。”
“當年多少知青多少工人,不都咬牙考上大學了嗎?你不缺胳膊不缺腿,不缺鼻子不缺嘴,別人做得到的事,你為什麼做不到?”
“因為我的基因裏缺大學。”
“那你一輩子就得吃灰塵。”
“既然是吃灰塵的命,又何必操幹部的心。”
“錯。你才多少歲?你還有時間。”
“連你都做不到的事,憑什麼我能做得到?”
汪槐恨石不成玉,哀其辛苦怒其不變,覺得汪長尺就像爛泥巴糊不上牆,野貓出不得火燒地。一股血直衝他的大腦,凝固的傷口忽然一熱,毛巾再次打濕,冰冷他的手掌。他失望到出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