漸漸地,汪長尺看見了泰安大廈,看見了人民公園的樹冠,看見了西江大橋和西江。這是他第一次俯瞰城市,它真的很像收音機的集成電路板,縱橫交錯,有高有低,有粗有細。部分房頂是紅色,大部分是灰色。有的房頂種滿了花草和樹,有的架滿了太陽能熱水器……他的視野一下開闊,目光越拉越長,穿透千山萬水,仿佛看見了家鄉,看見父母正匍匐在豐收的大地上,看見一幢新房聳立在自己的胞衣地。村頭的大楓樹曆曆在目,二叔、張五、劉白條、代軍、王東與汪冬等人的黑白頭像,像烈士的頭像那樣一一閃過。縣教育局長被燒死了,林家柏中彈身亡,孟璿變成了七仙女,間諜張春燕被抓……整座城市刷地白了,嘩地綠了,黑了,紅了。他看到了類似於補習時因過度饑餓所看到的色塊,於是趕緊在額頭上擦了擦清涼油,用那截短繩把自己綁在鐵架上。鐵是冷的,風是冷的,隻有肉嘟嘟的大誌是熱的。他近在鼻前,豆大的小眼睛眨巴眨巴,熟睡中臉上都掛著淺笑。汪長尺忽然想起還有一事沒告訴劉建平,那就是小文生了,自己做父親了,昨晚一夜都沒合眼。
下麵的人開始繁忙,有人鋪墊子,有人仰臉張望。人頭越攢越多,過往車輛卡得不能動彈,喇叭聲爭先恐後。汪長尺覺得對不起那些忙碌的人,對不起那些被堵的人。我不僅影響了你們的工作,還讓你們驚慌、好奇、心理不適、汽車刮碰、暴跳如雷、部分人員血壓升高。但是,如果不是走投無路,不是溫箱裏的孩子需要拯救和嗬護,不是小文的身體需要恢複,不是林家柏不賠償,那就是爆頭我也不會這樣。某些事是自己的選擇,某些事是別人的逼迫,請原諒。
一位警察舉起擴音器喊話,大意是保重身體珍惜生命想想親人,有什麼困難警察會盡量協調解決,既然連死都不怕,為什麼還怕活著?死是一件遲早都會發生的事,沒必要那麼著急……這些深刻的道理經過擴音器放大,仿佛撲棱棱的麻雀,有的飛到了汪長尺的耳朵,有的飛到半空就一頭栽倒,有的還沒起飛就掉地。隨便他怎麼喊,汪長尺都沒有反應。幾個記者擠進來,他們取完地麵鏡頭,就轉身對著空中仰拍,全景,中景,近景,特寫,鏡頭裏的汪長尺瑟瑟發抖,其中一隻鞋子不見了。他像家禽棲息在屬於野鳥的枝頭,麵部緊張、惶恐。劉建平很想告訴警察,你要喊他的名字,喊他的冤情,這樣也許他就不跳了。但是,劉建平不敢,他知道一旦說出這些主意,警察就會懷疑他們是同夥,汪長尺的索賠計劃又會落空。
警察在工地值班室找到了安都佬,問為什麼這個人會選擇你們的工地自殺?是不是欠人家錢了?安都佬開始說不知道,不認識,後來經不住警察的盤問和嚇唬,終於說出了汪長尺的訴求,但他強調這絕對是無理取鬧。警察說你必須把林家柏給我找來,否則死了人我拿你問罪。安都佬打了幾個電話都找不著林家柏,急得不停地擦汗。警察也聯係不上,就派人到公司去找。公司接到了安都佬的電話,全都關門。警察們束手無策,隻能疏通車輛,勸離人群。
地麵上的車輛開始通行,聚集的人群慢慢散去。出了一點太陽,汪長尺的身體漸漸暖和。再也沒有人喊話。汪長尺預感事情不妙,他在考慮自己到底能夠堅持多久?手酸了,腿麻了,肚子也餓了,困倦陣陣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