慢慢地,汪長尺的話少了。每晚回來,除了吃飯就是洗澡,做完這兩件事,他就把自己放平。小文洗完碗回到床邊,他已鼾聲四起。小文用手捏他掐他,他都沒反應。他的每塊肌肉都是緊的。小文掐不醒他,就坐在床邊看他。看他深陷的眼窩,粗黑的皮膚,微微顫動的鼻毛。指甲長了她就幫他剪,耳孔堵了她就幫他掏。媽呀,就連掏耳孔他都不醒,好像他的身上已無癢感。最累的時候,他一天隻跟小文說三句:“沒事吧?”“多吃點。”“我先睡。”如此一來,小文的話都沒有出口,成批成批地漚在心裏,漚得都頂喉嚨。
她哪裏也不想去,唯一想去的就是汪長尺的工地,因為隻有這個地方跟她像連著一根線。她來到工地的對麵,坐在樹蔭下看工人們起樓。樓很高,已經起了十五層。在十層高的腳手架上,掛著一幅標語:“時間就是金錢,速度就是效益。”機器轟鳴,塵土飛揚,長臂吊車轉來轉去。當吊臂轉到她頭頂時,她就想那些卡在吊臂上的預製板會不會掉下來?如果掉下來,會不會正好砸在自己頭上?開始她非常擔心,吊臂一動她心裏就發緊,去的次數多了,她就麻木了,不想了。高高的腳手架上,有時會出現七八個身影,他們肯定不是汪長尺,從身形就可以判斷他們不是。
一天下午,汪長尺為了幫安都佬買煙,從工地的大門走出來。小文以為他在樓上發現了自己,是專程跑出來看她的,就站起來揮手,興奮地叫長尺長尺。汪長尺跑過馬路,問你怎麼在這裏?小文說一個人悶得慌,出來看看。
“這裏又冷又灰又嘈雜,你是想讓孩子將來也做泥水工嗎?”
“為什麼不是包工頭?說不定做房地產老板呢。”
“不可能,房地產老板很少來工地。你應該多去學校轉轉,讓孩子聽聽讀書聲。”
“可是,我想離你近點。”
“不能讓孩子像我,離這裏越遠越好,快走吧。”汪長尺揮手,像趕蒼蠅那樣趕小文。小文說你這個癲仔,連老婆想你你都看不出來,今後我就不想你了。汪長尺繼續揮手,說趕緊走,這裏空氣不好,要想我就等我晚上回去了再想。小文說離下班不是還有兩小時嗎?
“那你就去公園,去廣場,去商店。”
“沒錢去商店幹什麼?”
“哪裏幹淨你往哪裏走,反正就是不能來這個地方。”
小文不想走,像狗狗看著攆它的主人那樣看著汪長尺。汪長尺被她可憐巴巴的眼神軟化,全身的疲倦立刻煙消雲散,他想有這麼一個人黏著,真TM幸福。他說我們在樓裏幹活都戴口罩,要不然肺會變黑。說著,他用手在小文的頭發上一抹,手上立即沾滿細黑的塵土,這就是二十年後被公知們在微博上炒得沸沸揚揚的PM2.5.小文自己用手抹了抹頭發,手上也髒了。汪長尺說回吧,要不然你的肺孩子的肺都會變黑。小文說農村空氣好,你讓我回農村吧。汪長尺說光有肺沒有知識不行。小文說光有知識沒有肺也不行呀。汪長尺從衣兜掏出一個口罩,幫小文戴上。小文試著呼吸,立即把口罩拉開,說憋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