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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朝公路的方向走去。汪槐在前,汪長尺在後。汪槐的身上背著軟包,每走一步包裏就傳出“叮叮咚咚”的響。那是水聲。他的包裏裝著軍用水壺。滿壺不響半壺響叮當。從他的包裏還飄出玉米棒的清香。汪長尺走了一陣後全身冒汗。汪槐問熱了?汪長尺說不熱,出的全是冷汗。汪長尺想他又沒回頭,怎麼知道我熱?汪槐說渴嗎?汪長尺說不渴。汪槐說餓不?汪長尺說不餓。其實汪長尺不吃不喝不睡已經八小時,他現在說的每一句都是假的,好像要故意跟汪槐對著幹。

兩人沉默。長長的路上響著“撲噠撲噠”的腳步聲。汪長尺看見澄碧的頭頂劃過一群鳥,它們像芝麻撒進樹林,魚苗扔進大海。汪槐越走越快,走出二十多米才發現汪長尺沒跟上。他停住,掏出水壺來喝了一口。汪長尺遠遠就聞見一股酒氣。原來壺裏裝的不是水。等汪長尺走近,汪槐遞過水壺,問要不要來一口?汪長尺搖頭。這時,汪長尺才注意汪槐又髒又亂的頭發。他領子上的汗漬就像鐵鏽那麼黑,他身上的軟包打著巴掌那麼大的補丁。汪長尺想難道我就跟著這麼一個頭發蓬鬆衣衫不整連普通話也說不標準的酒鬼去跟招生辦的人講道理?

看著汪槐渺小的背影,汪長尺越走越消極,越走越感到前途渺茫。路過茶林時,他忽然鑽了進去,一陣狂奔,仿佛要跑出地球。樹枝刷在他的臉上,像一記記耳光。他實在跑不動了,就撲到一棵樹上喘氣。喘著喘著,天空中飄來汪槐的罵:“汪長尺,你沒骨頭,不是我的種。你是一枚軟蛋。有理你不敢去講,活該被人欺負……”

罵聲在頭頂盤旋,風一吹,聲音就顫一下,聽上去蒼涼悲壯。汪長尺抱著樹幹,越抱越緊,像抱著母親,最後抱得手臂生痛。他竟然抱著那棵樹睡著了,醒來時手腳全麻。它們好像離開他的身體變成了木頭。他坐在地上,慢慢地找知覺,直到找回自己的手,又找回自己的腳,才站起來往回走。

走到家門口,劉雙菊問怎麼回來啦?汪長尺說沒帶身份證。劉雙菊朝路口望了一眼,說你就放心讓他一個人去?他那脾氣弄不好會跟人打架。汪長尺說自找的。劉雙菊說你什麼良心?他是為你去的。汪長尺說丟人。劉雙菊愣在原地,半天沒回過神。

第二天,汪長尺以為汪槐會回來。但是,天黑了路上沒他的身影;夜深了,也無他的腳步聲。汪長尺豎起耳朵,直到天亮都沒聽到他想聽到的。劉雙菊急得跳進跳出,每天都催汪長尺去聲援汪槐。汪長尺假裝沒聽見。到了第五天,劉雙菊說你再不去把他叫回來,稻穀都爛在田裏了。汪長尺坐在門前的椅子上,看著遙遠的山脈。劉雙菊推了他一把,他像不倒的存錢罐,歪過去又彈回來。不管劉雙菊從哪個角度推,使多大的勁,他的屁股像刷了萬能膠,始終不離開椅子。劉雙菊說也許你爹已經被人抓起來了,你怎麼連屁股都不舍得抬抬,難道你是塊石頭嗎?你可以不聲援他,但你必須去接他,哪怕是一具屍體。劉雙菊一邊說一邊抹眼睛。她的眼眶已經紅了,馬上就要哭了。汪長尺無動於衷。劉雙菊背起書包,說你不去我去。

汪長尺終於動了。想想那麼一大堆家務,他就害怕一個人留下。他雙手扣住椅子站起來,好像椅子是他的器官。他扣住椅子走了幾步,覺得別扭,就把椅子從屁股下移到肩上。他扛著椅子走去。劉雙菊說為什麼帶椅子,是不是想換個地方發呆?汪長尺說不懂就別裝懂。劉雙菊把書包掛在他的脖子上。他扛著椅子掛著書包大步流星。

山路彎曲。樹林越來越蒼茫。他小得就像一隻螞蟻,路細得就像一絲白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