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見姚三才停了下來,後悔剛才多嘴。姚三才有了回到我身邊的理由,他不厭其煩地來到我身邊,拍著我的肩膀,用一種長者的慈祥的聲音說你好好想一想吧,我這也是為你好,其實我曾經想過強奸婦女。我有沒有過這種念頭?我已經記不起來了。姚三才說是真的記不起或是不想說出來?是真的記不起,我發覺我的腦子真的出了問題。姚三才說那麼請你想一下,你何時何地受到過何種處分或者獎勵?這個問題的提出,讓他又一次看見我的搖頭,這次搖頭可以說得上是拚命,它比前麵的幾次都搖得厲害,像是要把一個難聽的問題快速地甩掉。
我覺得從王小肯的嘴裏很難挖出什麼有價值的東西,於是決定到郵政局走一趟。我來到郵政局人事處的門口,運了一口氣,氣派地問了一聲誰是處長?但是問過之後,才發現沒有達到預期效果,聲音一點也不氣派,和蚊蟲的叫聲差不了多少。一個穿淺紅色T恤的中年男人緩慢地抬起頭,望著我。他的目光怎麼如此漫不經心?望了好久才望到我身上,我都看見它的速度啦。我低下頭,剛一低下頭,就聽到望著我的人問你找處長有什麼事?我走那人桌前,向他遞上一張證明。
證明
郵政局:
姚三才是貴單位職工王小肯的主管醫師,為了配合治療,希望貴單位能提供王小肯同誌的有關檔案。
公章
×年×月×日
我看過他的證明,然後向他伸出了一隻熱情的手。我叫梁文廣,是這裏的負責人,但是能不能讓你看檔案我得請示上級。姚三才說幫幫忙,這個對我和病人都很重要。我拿著那張證明走出去,叫打字員小曠為姚三才倒了一杯水。梁處長走出去了,我停下手中的打字,端著一杯水來到姚三才身邊,問王小肯得的是什麼病?有沒有生命危險?什麼時候可以出院?醫藥費大概需要多少?動不動手術?要不要化療?姚三才麵對連珠炮似的提問,始終隻說四個字,那四個字是: 無可奉告。姚三才一直“無可奉告”。有什麼無可奉告的,這已經是公開的秘密了,誰不知道他得了艾滋病,全郵政局都知道了,你還無可奉告。姚三才說我可以負責任地告訴你,王小肯得的絕對不是艾滋病。那是什麼病?姚三才說無可奉告。女的說無可奉告就是艾滋病,除了艾滋病還有什麼無可奉告的?
梁文廣帶著一個人走進來,這個人的肚子比他的雙腳先進入門框,他的身體向前挺進時兩腿微微分開,走著那種標準的領導步伐。我再也不敢跟那位打字員囉唆,用一種哀求的眼神望著走進來的兩位。梁文廣向姚三才介紹,說我是馮副局長。我握著姚三才的手,姚醫師,看檔案恐怕不太可能,除非你是人事部門的。姚三才說不讓看也可以,不讓看就會影響對王小肯的治療,影響對他的治療,貴單位就有可能要多付些醫藥費。這個問題提得好,這是一個很現實的問題,這樣吧,你可以在這裏看,但必須由梁處長陪著你看。姚三才說我從來都沒說過不在這裏看,我隻是看看,不會把檔案拿走。馮副局長對梁文廣說讓他看吧,然後跟我握握手,走了出去。梁文廣打開保險櫃,從裏麵拿出一遝厚厚的卷宗。我一看見那一遝卷宗,心口就怦怦地猛跳了幾下,那不是紙,那是人,是一個人的生命、前途和健康,是活生生的王小肯,王小肯呀王小肯,你也有今天,我現在就要把你的肚皮劃開啦,就要看見你的心髒和大腸啦。
我站在門口等爸爸回來,帶我去食堂打午飯。早上媽媽送我到學校門口時,反複對我說中午媽媽有特別特別重要的事情,不能回家買飯,放學後,你就回到家門口等你爸爸,一直等到他下班。那時我一邊係著紅領巾一邊哼哼地回答媽媽。現在,係著紅領巾的我,站在二樓的家門口等爸爸下班回來。住在三樓四樓的叔叔阿姨們一個一個地從我的身邊走過,他們走過樓梯口時,分別摸了一下我的頭,說等你爸爸呢。媽媽中午不回家。
我在樓道裏站了一個多小時,兩腿開始發麻,肚子裏發出嘰裏咕嚕的聲音。我輪換了一下雙腳,最後覺得身體愈來愈重。我坐到樓道上,我的屁股一坐到樓道上,眼睛就立刻閉上了。不知過了多久,我被肚子餓醒,睜開眼睛看看樓道的外麵,太陽光很亮,有幾個人在操場上走動,但是他們不是爸爸。爸爸肯定是不會回來了,也許是在給病人做手術。我還是到門口去呼一呼媽媽,看她在什麼地方?
電話亭的張阿姨問我,你帶沒帶錢?等我媽媽回來了再給你。張阿姨說你媽媽的呼機號呢?1278203319.張阿姨說我幫你呼吧。張阿姨的手指在電話上跳了幾下。到現在姚寧都還沒吃飯,做父母的幹什麼去了?天大的事情,也得先讓孩子吃飯。電話鈴發出嘟嘟聲,我把話筒遞給姚寧。說吧,姚寧。我接過張阿姨遞給我的話筒,裏麵傳來媽媽粗重的喘氣聲。不用說話,我就知道這是媽媽的喘氣聲,我還聞到了她身上的氣味。媽媽,媽媽媽媽。我哇的一聲哭了。媽媽說你爸爸還沒有回家嗎?啊……你這個該死的,能不能輕點兒?痛死我了。媽媽,我快要餓死了,不是痛死了,爸爸到現在都還沒有回來。媽媽說我不是說你,你書包裏有沒有錢?啊……你讓我跟兒子把話說完好不好?你又不是沒有見過,怎麼急成這個樣子?你從來都不讓我帶零花錢。媽媽說你到黃伯伯家去吃好不?你跟黃伯伯說爸爸媽媽加班回不去了,媽媽今天有特別特別重要的事情。啊……你這個千刀萬剮的,能不能慢點兒?別動,啊……別動,我快要死了。你做什麼快要死了?媽媽說你說什麼?我沒有聽見,剛才手機掉到床上了。你做什麼快要死了?媽媽說啊……不是說你,你到黃伯伯家去吃,聽話。媽媽好不容易才有今天這個機會。啊……我求你了,快點兒快點兒快點兒。我不去黃伯伯家,我怕他家的狗。媽媽說不用怕,我打電話叫黃伯伯給你開門。啊……搞死我算了。我要你回來,你不回來,我就離家出走啦。媽媽說別別別別別,啊……啊……姚寧,千萬別離家出走。我的事現在已經辦完了,我馬上就回去。啊……
我帶著一份盒飯回到家裏,這份盒飯裏裝滿了姚寧最愛吃的雞腿。我把雞腿擺到茶幾上,讓姚寧慢慢地吃,自己卻在房間裏走來走去。其實我走過來走過去,沒有根據地。我隻能往前走五步,又往旁邊走五步。五步乘以五步,這是我家住房留給我的空間。如果再想多走一步,我就得走出家門或走進廁所。我走了一陣,抓起茶幾上的一個杯子砸到地上,乓的一聲,玻璃杯碎屍萬段。姚寧說媽媽,你為什麼砸杯子?我又抓起一個杯子砸到地上,這一聲乓比剛才那聲還乓得厲害。姚寧說媽媽,你為什麼砸杯子?你爸爸,他從來就沒有支持過我的工作。嫁給他算是血本無歸,你看看,這住房,連一張餐桌都擺不下,都什麼年代了,我們還在茶幾上吃飯。今天我非跟他幹一架不可。雞毛撣子呢?你知不知道雞毛撣子在哪裏?姚寧指指衣櫃的上方。我踩到凳子上,把雞毛撣子從衣櫃上拿下來,說是誰把它放到這麼高的地方?萬一你爸爸動手動腳的,我要用它來做武器。姚寧說反正不是我放上去的,我又沒有那麼高。
姚寧,今天下午我已經和領導請假了,我要為和你爸爸大幹一場作準備,你放完學後早點兒回來,如果我打不過你爸爸,你也可以幫幫我。姚寧說要不要我叫幾個同學來幫助你?不要,這是我們家的事情,自己的事情自己解決。姚寧背著書包上學去了,我開始清理砸碎的玻璃杯,大塊的玻璃碎片留在原地,小塊的玻璃向四周飛濺,它們飛進家具的縫隙。我用手指把它們一點一點地摳出來,手指因此而出了一點兒血,同時還產生了一點兒痛,一點兒痛又帶出一大片憤怒。今天非吵一架不可。怎麼吵呢?等他的左腳一邁進家門,他總是先把左腳邁進家門,這是他十幾年來的習慣。等他把左腳一邁進家門,就劈頭蓋臉地罵他。這樣是不是太突然了?太突然了他會不會對我拳打腳踢?象征性地我還能夠承受,如果真的把他惹火了,他來一次真的拳打腳踢,那我可就慘啦。可不可以溫和一點兒,藝術一點兒,檔次一點兒?先是冷冷地看他,一句話也不說,什麼也不說,這樣他就會心虛。等他心虛了冒汗了,就開始罵他。必要的時候,還可以摔幾個杯子,鎮住他的淫威,並告訴他中國人是不好欺負的。如果摔杯子還鎮不住他,就把雞毛撣子高高地舉起來,時刻準備迎戰來犯之敵。如果摔杯子和舉雞毛撣子都鎮不住他,那就跟他說離婚。如果離婚還鎮不住他,就哭,和兒子一起抱頭痛哭,我就不相信他不會心虛。
我把那些好的玻璃杯放到茶幾的下麵,選了三個有缺口的玻璃杯放到茶幾上。要摔就摔有缺口的,不可能把好的玻璃杯全摔了。但是摔玻璃杯的時候,有可能會砸壞電視,也有可能碰翻熱水器,碰翻熱水器,就有可能燙傷誰,燙傷誰就要付醫藥費,如果要付醫藥費,吵這一架就太不值得了。那麼就不吵啦,就不離婚啦?但是好不容易才有一個吵架的理由,怎麼能輕易放過呢?我把電視機搬到屋角,在上麵搭了一張報紙,覺得光一張報紙還不夠,於是又在上麵套了一個紙箱。套完紙箱,我開始搬熱水器。我把熱水器搬進廚房,然後關上房間的窗口,這樣吵架的聲音就不會被鄰居聽到。關窗的時候,我的身上沾滿了灰塵,我用毛巾拍打裙子,想好像還欠點兒什麼。我一邊拍打裙子,一邊觀察房間。裙子拍幹淨了,房間觀察完畢了,我還沒有想起欠的是什麼。這時我發現衣櫃已經好久沒擦了,上麵沾滿了灰塵。我抓起雞毛撣子,想掃一掃衣櫃。我的手抓住雞毛撣子,就啊了一聲,終於想起欠的就是這把雞毛撣子。我把雞毛撣子放到沙發的護手上,關上門,靜靜地坐在沙發上,專等姚三才的到來。
坐了一會,我覺得時間還早,心裏便一陣陣慌,我沒有一點把握。還是有必要把吵架的理由先寫出來。我從抽屜裏翻出一張醫院的處方箋鋪到茶幾上,對著處方箋發了一會呆,呆得連腦子都有些發痛了,才把姚三才的八條罪狀一一寫下來。認真地看了一遍八條罪狀,我覺得字字血聲聲淚,心裏的憤怒被一點一點地調動起來,簡直到了罄竹難書的地步。這時,突然傳來了拍門聲,我的身體一下就僵住了。他終於回來啦,拍門聲已經響起來了,吵架聲還會遠嗎?
我拉開門,看見門口站著的不是姚三才,而是姚寧。姚寧的雙腳沾滿了泥巴,手裏拿著一根木棍,木棍的一頭也沾滿了泥巴,另一頭沾滿水泥。原來是你,你怎麼搞得這麼髒?姚寧說打起來了嗎?什麼打起來了?姚寧說跟爸爸。還沒有。你去哪裏找來的木棍?姚寧說工地,我以為我來晚了。我拍拍姚寧身上的泥土,說還早著呢。
媽媽剛說完還早著呢,我們就聽到爸爸的聲音從樓道裏傳來。媽媽低著頭給我拍身上的沙子,我們隻聽到爸爸的聲音,還沒有看見人。但是從聲音可以判斷爸爸正從樓梯走上來,他還笑嘻嘻的。姚寧,怎麼了?我看見蘇玉玲抱著姚寧拍打著。是的,我正低著頭拍打著姚寧沾滿沙子的衣服,沒有馬上把頭抬起來。沒有馬上抬起來是因為我要整理一下臉上的表情,也就是要在幾秒鍾之內,把剛才還放鬆的臉部肌肉繃緊,保證在抬起頭之後,有一張憤怒的麵孔擺在姚三才的麵前。十幾秒鍾過去了,我對自己的臉部還沒有百分之百的把握,我隻是低頭說了一句你還有臉笑,你差不多把你的兒子餓死了。這句話的脫口而出,使我的憤怒變成真正的憤怒。我的表情達到了預期的效果。看一眼蘇玉玲由白變黑的臉,我就知道問題有多麼的嚴重。我一拍腦門,說對不起,我把姚寧的午飯給忘啦。蘇玉玲說不光是午飯,還有我的工作,早上出門的時候,我反複交代今天中午我有特別重要的事情,可是你把我的話當成了耳邊風,你從來就沒有支持過我的工作。是是是,我向你檢討。蘇玉玲說光檢討有什麼用?分不到住房你向我檢討,評不上職稱你向我檢討,買不起小車你向我檢討,沒有時間陪我們去旅遊你向我檢討,過不了性生活你也向我檢討,你都快成檢討專家了。今天我不要你的檢討,我要你跪下,我要你離婚。我看了一眼姚寧,玉玲,能不能換個時候?當著孩子的麵不好。蘇玉玲說這有什麼。她的聲音突然提高了一個八度,我的雙腿一軟,叭噠一聲跪到房間的地板上。但是我挺胸收腹,擠眉弄眼,身體雖然跪下了,心裏卻高高地站著,臉上沒有一點兒想要改正錯誤的表情,倒像是在跟蘇玉玲玩下跪遊戲。
看著姚三才扭曲的五官,我差一點兒就笑了起來。再不聲討一下他,我就堅持不住了。我拿起寫滿罪狀的處方箋,姚三才,現在我給你開個處方: 第一,你沒有一點兒本領,連副高都評不上;第二,分不上房子,結婚十幾年,我們的房間還擺不下一張餐桌;第三,沒有給我買過任何化妝品,使我的皮膚過早萎縮,我的青春和心理損失巨大;第四,從來都不支持我的工作,比如今天,我好不容易才把我們報社的領導約出來,我們剛一開始談話,就接到了姚寧的傳呼,一樁好事就這樣被你給攪亂了。如果不是你不按時下班,那我的事情就會辦得更從容一些……看她裝模作樣,好像是要玩真的。你有什麼事情需要找報社領導?蘇玉玲說關於我的前途。不就是想讀研究生嗎?不就是不想繳那幾千塊錢的學費嗎?如果我的這個課題進展順利,哪還用找你們的領導。姚三才的臉上除了滑稽還增加了一點得意,他從地上站起來。他就要動手啦。我向後退了一步,手裏緊緊抓住雞毛撣子。我等了一會,姚三才不但沒有動手反而說今天我請客。聽到請客,蘇玉玲的臉部稍微鬆弛,她說太陽從西邊出來啦?我發現了一個奇怪的病例,這個病例可能會產生一篇震動醫學界的論文,這篇論文會給我帶來職稱,職稱會給我帶來房子,也會帶來項目,帶來項目就會帶來錢,帶來錢就會帶來你的青春補償費,就會帶來你不再跟我說離婚。蘇玉玲說這太遙遠了,我已經說過你再分不到房子就跟你離婚了。再等半年,再等半年怎麼樣?你無論如何再等半年,我已經看見房子向我們走來了。蘇玉玲伸長脖子,說我怎麼沒有看見?那是因為你患了盲目症,這麼多年你都熬過來了,還在乎這半年時間?蘇玉玲說我最多再等你三個月,假如三個月你再分不到房子我是真的要離了。三個月之後,也許說離婚的不是你,而是我。蘇玉玲撇了一下嘴巴,鬆開手裏的雞毛撣子。這意味著解除警報,我以為她除了叫我下跪,還會給我幾雞毛撣子。現在不用擔心了,她把雞毛撣子放下了。盡管我們就要離婚了,但是我還是要請你下飯館。我抓起茶幾上的一個空杯子,朝著蘇玉玲一舉,說祝賀。蘇玉玲說祝賀什麼?祝賀你今天跟領導辦了一件重大的事情。蘇玉玲的臉頓時舒展開了,臉上的皮膚都快包不住正在無限放鬆的肌肉了,她說(應該是她笑著說)這有什麼好祝賀的。
我帶著老婆孩子朝那家著名的飯館走去。為了叫上王小肯,我故意拐了一個彎,從住院部門前經過。我雙手合在嘴邊對著住院部四樓的一扇窗口喊王小肯。喊了兩聲,窗口冒出王小肯的頭,他的嘴裏正叼著一隻雞腿在啃。你下來吧。王小肯用手扯開雞腿,說下來幹什麼?我請你吃飯。王小肯說我已經吃過了。你不想再吃點嗎?王小肯說醫師不讓我亂吃。說完,他又把雞腿塞進嘴巴,像是要用這個吃堵住我說的吃。你的主管醫師不就是我嗎?我叫你吃,你還猶豫什麼?王小肯的嘴巴猛地張大,雞腿脫離他的牙齒從四樓往下飛,一個聲音也跟著往下飛: 是呀,不就是你不讓我吃嗎?你讓我吃,那還有什麼說的,我早就盼望這一天了。王小肯的頭從窗口迅速地縮了回去。
我跟著姚醫師一家來到毛家菜館。姚醫師點了很多菜,其中最著名的一道菜是紅燒肉。服務員把紅燒肉放到餐桌的中央,一股撲鼻的濃香熏得我直打噴嚏。我抽抽鼻子,姚醫師,你怎麼知道我最愛吃紅燒肉。姚三才說吃吧,反正今天我高興。我夾了幾大塊紅燒肉放進嘴裏大嚼特嚼,嚼了一會兒,才發現餐桌上隻有我一個人的聲音在叭噠叭噠地響,姚醫師和他的老婆孩子的嘴巴都緊閉著。他們咬緊牙關。姚寧那兩顆白森森的門牙也緊緊地咬住下嘴唇,下嘴唇上咬出兩個紅印。他們麵前的筷子還彬彬有禮地躺著,碗裏一油不染,隻有微弱的吞食口水的聲音,出自他們的鼻孔。我感到有點兒不對勁兒,磨動的嘴巴突然停住了,用手指著紅燒肉,吃呀,你們怎麼不吃?在我聽來,王小肯這句從一大團紅燒肉的縫隙裏冒出來的話,不是那麼好聽,甚至還帶著紅燒肉的味道。他媽的姚三才,說是請老婆吃飯,怎麼請來了這麼一個能吃的大神?按這個節奏吃下去,今晚不突破五百元才怪。我瞪了姚三才一眼。姚三才說你不是說結婚以後,從來沒跟我在餐桌上吃過飯嗎?現在這麼好的餐桌,還鋪了桌布,你們怎麼不吃?我給姚寧夾了一塊紅燒肉,然後把盤子裏剩下的幾塊紅燒肉全部扒到自己的碗裏。姚三才對著一位服務員喊,再加一碗紅燒肉,反正今天我高興。
我剛叫完,一盤熏魚端到餐桌上。王小肯說姚醫師,你真會點菜,我最愛吃熏魚了。我夾起一塊熏魚,這個菜我也愛吃。蘇玉玲說這個菜我們全家都愛吃。王小肯說那就快吃,還點了什麼菜?還有辣子雞、東坡肘子、麻婆豆腐、魚仔炒酸豆角、牛腩煲、南瓜餅。王小肯說姚醫師,我們的口味太接近了,我們就像是一個媽生的。我現在突然記起我的生日了,8月17號,我的生日是8月17號,哎,我怎麼突然記起我的生日了?你還記起了什麼?王小肯吃一口熏魚,說我就記起我的生日。你記不記得,你曾經寫過兩次入黨申請書?王小肯點點頭,說那是十年前的事了。他們為什麼不讓你入?王小肯吃了一口辣子雞,想了一下說,你不提這個問題還好,一提起來,我就冒火。平時他們都不提我的意見,一看見我的申請書了,他們的意見就一大堆。當然這不是主要的,主要的原因是我和領導關係不好。他想搞我老婆,如果你碰到這種情況,你還想入嗎?
往事打擊了王小肯吃的積極性,我為他夾了一塊牛腩,你老婆給他了嗎?王小肯吃了一塊牛腩,說差一點就給了,她都已經化好妝準備出門了,她對我說就像火車和鐵軌,上麵走的火車不同,但鐵軌還是鐵軌,為了你的前途,我就豁出去啦。我對她說我的火車隻跑專用車道,如果別的火車跑過了,我就不跑了,我寧要跑道,不要前途。她說我都化好妝了。我說化好了也給我洗掉。於是她跑進衛生間去卸妝,她一邊卸妝一邊哭,說我都是為了你,我是為了你呀,你以為我喜歡這樣嗎?我為王小肯舀了一勺麻婆豆腐,你們的婚姻是不是出現過危機?王小肯吃了一口麻婆豆腐,說那個春天,她幾乎天天跟我說這個事,我都聞到了她身上的騷味。我們差一點就離了。騷貨。騷貨,你指的是誰?王小肯吃了一口南瓜餅說,我老婆,李麗華。這也不能全怪她,難道你們領導都沒有一點責任嗎?王小肯吃一口酸豆角,說領導喜歡這個是正常的,姚醫師,你放眼一下世界,哪個領導不喜歡這個?連克林頓都喜歡,哪個不喜歡?可是我老婆喜歡這個就不正常了,她是良家婦女,是人民教師。
姚醫師為我夾了一塊東坡肘子,四個人都低著頭默默地吃。吃了一會兒,姚醫師說人民教師也是人嘛,你也不能光怪你老婆,在這方麵你不比你老婆落後。我吃了一個辣椒,你這是什麼意思?姚醫師說你在讀技校的時候,就跟別人來過了。我呼地站起來,姚醫師,你以為請我吃飯就可以汙蔑我嗎?我從來就沒有跟人亂來過。姚三才示意我坐下,為我夾了一個小魚仔。看見小魚仔,我坐下來。姚三才說你真的沒有跟人亂來過?我把小魚仔含到嘴裏,我可以對天發誓。姚三才發出一聲冷笑,說恐怕你已經把過去的事情忘記了,為了這個事情,學校決定不是開除你就是開除她,她叫什麼名字我一時想不起了。啊,我想起來了,她叫劉丹,學校的意思是不開除你就開除劉丹,就看在這件事情上你們誰先主動?誰先主動誰就負主要責任,結果你自己要求開除。你就這樣離開了學校。姚醫師,你不是在講故事吧?當著你夫人和兒子的麵。我怎麼會是這麼樣一個人呢?我都差一點評上勞模了,我怎麼會是這樣一個人呢?姚三才說可是你最後沒評上,你隻是在投票時做了別人的陪襯。我在想這幾件事情是不是對你構成了刺激?和你的嘔吐有關?絕對無關,何況我沒有跟過別的女人。姚三才說你經常記不住過去的事情,是不是這樣?你不就是指我記不住生日嗎?但作風問題我記得很清楚,我沒犯過。姚三才說你好好想想。
王小肯把餐桌上的東西吃完之後,打了一個長長的飽嗝。他怎麼也想不起關於他被學校開除的事情。要麼,我再給你點幾個菜?王小肯拍著肚皮,說再吃也記不起來。我們搖搖晃晃地離開餐桌,出了飯館,回到住院部。送王小肯上樓時,我再一次問他你真的沒有和別的女人來過?王小肯像喝醉酒那樣,拖著腔調說我……絕對……沒來過。你一點兒都沒有印象?王小肯說你才有印象。說這話的王小肯顯得底氣十足,還用手掌打了幾下胸膛,嚇得我立即小心起來。我跟在王小肯的身後往樓上走,王小肯隻當我不存在,頭也不回地走進病房,連澡也不洗就橫躺在床上。我跟著他走進病房,看見他剛一躺到床上就睡著了。也許他會吐。我拉出床底下的痰盂,為王小肯放下蚊帳。住院以來,他的嘴巴沒有閑著,但他已經兩個多星期不吐了,今晚這麼一刺激,他會不會吐呢?他肯定會吐。如果他吐了,就和我的推斷吻合。快點兒吐吧,王小肯,不要不好意思了。我坐在王小肯的床頭等待著。我每撩開一次蚊帳,都渴望看到王小肯嘔吐。但是從深夜等到早上,我整整守了一夜,都沒有等到王小肯的嘔吐。王小肯鼾聲均勻,睡眠質量一流。看看窗口透進來的亮光,我拍了一巴掌叮在小腿上的蚊子,罵了一聲他媽的,離開病房。
我跑到四樓住院部的時候,已經氣喘籲籲。我靠在姚醫生辦公室的門框上,想叫一聲姚醫生,但是我要忙著喘氣,沒有辦法發音。姚醫生聽到我粗重的喘氣聲,抬起頭來,看見他張大著嘴巴,胸口起伏,手上抱著一大遝報紙和雜誌。姚醫生說你的身體也不是太好。我吞了一口氣,我是跑上來的,我想檢驗一下我的身體。姚醫生說進來吧。我走進辦公室,把報紙和雜誌放到辦公桌上。姚醫生撿起報紙和雜誌,認真地翻閱起來。他從中拿出兩份報紙和一本雜誌,說這些你拿回去,不適合他看。你要多買好笑的雜誌,比如《幽默大師》什麼的,像這種有暴力傾向和揭露陰暗麵的東西,不適合他看。姚醫生把他挑出來的報紙和雜誌高高地舉著。
我整理好那些健康的報刊雜誌,走進王小肯的病房。王小肯看見我走進來,誇張地張開雙臂,做出要擁抱的姿勢。他一定是想得不得了,他已經好幾年沒有這種動作了。可是這是病房,姚醫師就跟在後麵。我躲開王小肯的雙臂。姚醫生出現在門口。王小肯隻好把張開的手臂舉向天花板,伸了一個懶腰,打了一個哈欠。李麗華彎腰整理床頭櫃上那些淩亂的物品。姚醫生坐到床邊的凳子上,甚至還蹺起了二郎腿。這說明他一時半會兒不會走,他總是這樣,凡是有人來的時候,他總是這樣,坐在這裏聽我們談話,連我老婆來他都不放過。珊珊打電話回來了嗎?李麗華說打了。姚三才說誰是珊珊?李麗華說我們的女兒,在上海念書。姚三才說,小肯,你怎麼沒告訴我,這麼重大的事情也沒告訴我。我現在才知道你們有一個女兒,在上海讀書。這個事情很重要嗎?姚三才說很重要。她今年多少歲了?十九歲。姚三才說她談戀愛了嗎?沒有。姚三才說她的成績怎麼樣?不好不壞,一般般。姚三才說她不淘氣吧?李麗華說她很聽話,從不惹我們生氣。姚三才說從來沒惹你們生過氣?你好好想想,是不是從來沒有惹你們生氣?沒有。
談完女兒的情況,姚三才還沒有把蹺起的二郎腿放下來,他還沒有離開的意思。那麼隻能說說天氣。今天天氣真好。李麗華說是呀,我都好久沒看見藍天了,今天的天真藍,可惜熱了一點兒。家裏還有米嗎?李麗華說還可以挺幾天,你不在家,我都是吃快餐。要不要我回去給你買米?姚醫師說不用,過兩天我去給你們買,你最好不要離開醫院。李麗華說我自己能買。姚醫師說我看見你上樓都喘那麼大的氣,怎麼能扛米呢?李麗華說我吃快餐。別人的床頭都有鮮花,我的床頭沒有,下次送報紙來的時候,能不能買一束鮮花來?李麗華說好幾次都想買來,隻是忙,一忙就忘記了。姚醫師說你忙你的吧,鮮花的事就交給我了。李麗華說這怎麼行,我們已經夠麻煩你的了。你又是請吃飯,又是買米,又是鮮花的,我們怎麼消受得起?姚醫師伸出舌頭舔舔嘴唇,說這是我應該做的。天氣太熱了,姚醫師的嘴唇都熱幹了,用舌頭舔也滋潤不了多少他的嘴唇,舌頭剛一滑過,嘴唇立即就幹。李麗華抬手看了看手表,說我該走了。你就這樣走了?李麗華說那你還想幹什麼?姚醫師說不適合幹什麼,在這個特殊的時期,你們不適合幹什麼。李麗華的臉竟然被姚醫師說紅了,都三十五歲的人了,臉還會紅,看來她真的有點兒想了。她紅著臉走了出去,讓她紅著臉走出去,我覺得有點兒對不起她。李麗華走出去之後,姚醫師的二郎腿終於放了下來,他也走了出去。現在我想好好地睡上一覺。
當我睡完午覺醒來的時候,發現我的床頭放著一籃鮮花。看著這一籃鮮花,你就會說姚醫師是一個守信用的人,說送鮮花就送鮮花。但是我立即發現病房裏除了這籃鮮花,還有別的東西,那就是在姚醫師坐過的地方,現在坐著一個女人。她看見我睜開眼睛,就叫了一聲,小肯,你還記不記得我?我搖搖頭,你是誰呀?那個女的先抹了一下眼角,兩滴不起眼的淚從她的手指縫漏出來。她說都二十年了,我想你也記不住我了。我拚命地想了下,怎麼也想不起她是誰?為什麼要送我鮮花?她說我是劉丹呀。劉丹?我不認識你。她說當年要不是你主動要求開除,那開除的將是我,其實我們之間,是我主動。你是不是姚醫師說的那個劉丹?前幾天姚醫師請我吃飯的時候說過一個劉丹,他說我在讀技校時跟她發生過關係。可是我一點兒都不記得了。我說話的時候,她低下頭,臉刷地紅了,和上午李麗華的臉一樣紅。我看見她臉紅的過程,今天的女人都臉紅。當紅潤從她的臉上消失後,她說是姚醫師告訴我你病了,姚醫師說送一籃花就夠了,特別不能送吃的,我知道你最愛吃芝麻糖,於是偷偷買了一盒,但是被姚醫師沒收了。我伸頭往她的身後看了看,很奇怪姚醫師沒有來,這是有人來看我時唯一一次姚醫師不在場。小肯朝我的身後看了一眼,說你為什麼讓他沒收了?你不說我還不想,你一說我就想起了芝麻糖,我恨不得現在就吃。我眼角潮濕了,我抹了一把眼角,說小肯,想不到你現在變成了這個樣子,我知道姚醫生會沒收,就不讓他看見。他說感謝你來看我,你是哪個單位的?是不是家住在星湖路上,我平時給你送過信件?我搖搖頭,說我現在在婦聯工作。他說感謝你們婦聯對我的關心,如果可能的話,下次你給我帶點芝麻糖來,我想吃芝麻糖,我想吃芝麻糖。我被自己的聲音嚇了一跳,因為我的聲音聽起來像小孩的聲音,還帶有哀求的腔調,就像小時候跟外婆哼糖吃。她說你還像個小孩。我知道你是一個好人,不是好人不會來看我,下次來的時候可別忘了芝麻糖。她從凳子上站起來,一隻手還在抹淚。她抹著淚說你是提醒我該走了嗎?知道你們婦聯的工作很忙,我怕耽誤你的時間。她說那我走啦?我點點頭,說謝謝。她走出房間,走出去了好遠,我還聽到她說怎麼會變成這樣?怎麼連我都不認識了?你是誰呀,我幹嗎要認識你。
這時花籃裏發出噠的一聲,我撥開鮮花,看見一台微型錄音機藏在花叢中。我把磁帶倒過來,聽見剛才我和劉丹的對話。這是誰放的?我把錄音機放到耳朵邊聽。我們的對話沒有什麼秘密,隻是說了幾句芝麻糖。我把磁帶翻過來聽它的A麵。天啦,我聽到了和姚醫師說話的聲音。他竟然把我們吃飯時的談話錄下來了。我慢慢地往下聽,看那天我說了些什麼?錄音機裏的聲音很嘈雜,需要閉上眼睛才聽得清楚。我說了入黨的事,說了李麗華,我竟然罵她騷貨,這有點過分了。我剛聽完騷貨,錄音機就被一股力量拉走了。睜開眼睛,我看見姚三才緊緊地把錄音機握在手裏。我說你怎麼能夠這樣?我要出院,我要換醫師。姚三才豎起一根指頭,噓了一聲,返身關上房門,說這是為了你好,我想了解得更多一些,為了治好你的病。我要換醫師。姚三才說千萬別這樣,隻要你不換醫師,要我做什麼都行,看在朋友的分兒上,千萬別換。那你把磁帶還給我。姚三才說能不能讓我聽一下剛才你們的對話?不能,你現在就還給我。姚三才坐到凳子上,把錄音機放到身後,說我們來商量一下吧,什麼事都不能做得太絕了,盡管我的這種行為不可取,可是我的出發點是好的,我是一心想治好你的病,現在我對你的病比你還急,讓我聽聽,有利於對你的治療。我搖搖頭,還是不想讓他聽,但是我們的對話也沒有什麼秘密,隻是說了幾句芝麻糖,如果他再堅持,就讓他聽吧。姚三才說大家都不容易,你患的是疑難雜症,換什麼樣的醫師都不一定有我適合,讓我聽聽吧,小肯。姚三才用哀求的眼光望著我,看他的表情好像還想哭,如果哭能給他帶來聽的權利,他肯定會哭。我點點頭,他打開錄音機聽了起來,他一邊聽一邊笑。我的聲音怎麼那麼難聽?自己一個人聽還過得去,兩個人一起聽,就太難聽了。姚三才一直笑著,不知道他是笑我的聲音還是笑我們的內容?一直聽完我們的對話,他才不笑。
他很嚴肅地把磁帶還給我,還在我的肩膀上拍了一下。這一掌拍得特別重,就像是語重心長。我感到一陣惡心,有一種要吐的感覺。我從他的手掌下麵衝出去,一直衝進衛生間。我在住院之後第一次嘔吐了,肚子裏的所有東西現在都一股腦兒地往外跑,它們不願在裏麵多待哪怕是一秒鍾。久違了,嘔吐。我在嘔吐的時候,不但沒有感到痛苦,反而全身充滿了快樂。快樂持續了十幾分鍾,我洗幹淨嘴巴從衛生間走出來,看見姚三才站在走廊上等我。他說怎麼了?是不是又吐了?我咬緊牙關,一個字也不說,今後我也不會說,這是我的秘密。他跟著我在走廊上走了幾步,反複問我是不是吐了?看見我不說話,他返身衝進衛生間。
小肯,你怎麼連劉丹都不認識了?你是真的不認識或是假裝不認識?她可是曾經和你睡過覺的。如果你假裝不認識,那說明你這個病還不是很複雜,我差不多找出它的真正原因了。如果你是真的不認識,那病情就比我想象的複雜。你別光傻乎乎地望著我,你說話呀,到底你認不認識她?王小肯搖搖頭。他隻是搖頭並不說話,他已經三天沒跟我說話了,搖頭是不是說明你真的不認識她?我又沒帶錄音機,你大膽地說話吧,我向你保證再也不用錄音機了。王小肯走到我身邊,把我的衣服和褲子口袋都摸了一遍,然後才說真的不認識。這就複雜啦,王小肯可能不僅是吃的問題,還有記憶的問題。姚醫師的臉刷地一下就白了,他是被我的這句話嚇怕了嗎?我隻不過說了一句不認識,這也不至於把他嚇成這個樣子。但是他的臉百分之百地白了,像有一根棍子突然敲到他的頭上,他的頭低了下去。他不跟我打招呼就低著頭走了出去,好像不低頭就走不出去似的,其實門框離他的頭還遠著呢。
我脫下裙子,穿上睡衣,剛想睡午覺,就聽到門鈴叮咚地響了一下。下午要開家長會,我得睡個午覺。為什麼門鈴偏偏在這個時候叮咚?難道是王小肯回來了?我從貓眼看外麵,站在門外的不是王小肯,而是姚醫生。他扛著一袋米站在門外,額頭上的汗珠就是隔著貓眼也看得一清二楚。我以為他是說著玩的,哪知道他當真。我趕快打開門,姚醫生,你真是一諾千金!姚醫生咧嘴一笑,彎腰走進屋來,把一袋重二十五公斤的優質大米從肩膀上放到地板上。我為他拍拍弄髒了的肩膀。姚醫生說還有什麼家務要做嗎?沒有。姚醫生說如果不影響你睡午覺的話,我想問你幾個問題。問吧,不過我得換一下衣服。我走進臥室,脫下睡衣,換上裙子,還對著梳妝台整理了一下頭發,抹了一點兒淡淡的口紅。回到客廳,我看見姚醫生已經自己倒了一杯冷開水坐在沙發上喝了起來。我連水都忘記倒了。姚醫生說我們可以開始了嗎?可以了。他從上衣口袋裏掏出一本筆記本,目光炯炯有神地望著我。我等待他的提問,可是他隻是望著我,沒有馬上提問。我的身上有什麼不對勁兒嗎?沒有。那麼他為什麼目不轉睛目光如炬目迷五色地望著我?我把頭扭向窗外,聽到姚醫生說我們可以開始了嗎?我一直在等你提問。姚醫生說那你為什麼不坐下來?原來是我沒有坐下來。我不習慣坐著談話,你問小肯就知道了,平時給孩子們上課總是站著說話,現在說話不站著反而不習慣。姚醫生說那我們開始吧,說這話時,姚醫生還咳了一聲,這不是發自內心的咳嗽,而是為了下麵的提問作準備。姚醫生說小肯的記憶是不是有問題?他連自己的生日都記不住。不會吧?他連我的生日、爸爸的生日、女兒的生日都記得,怎麼會記不得自己的生日?姚醫生說我不敢肯定是暴食症對他的記憶產生不良的影響,但這裏麵一定有聯係。他的記憶時好時壞,昨天早上我對他進行測試,他連過去的女朋友都不記得了。什麼?你說什麼?姚醫生說我說他的記憶有問題。不是,你說他的什麼女朋友?姚醫生詫異地望著我,說你不知道嗎?他過去讀技校時的女朋友,他們發生了不正當關係,後來小肯被校方開除了。我懷疑姚醫生是癡人說夢,我跟小肯生活了十幾年,對這些事情一無所知,姚醫生怎麼會知道這些事情。你是怎麼知道的?姚醫生不停地眨眼皮,眨了好久才神秘地說我查閱了他的檔案,你不要告訴小肯。我注意到說這句話時,姚醫生用右手掌在嘴巴邊搭了一個涼棚,生怕這句話被別人聽到。這是不是他的一個習慣動作?或者是為了強調這句話的重要性?一股隱隱約約的怒火從我的胸中升起,這是一股千頭萬緒的怒火,它使我的腳下生風,想直奔醫院而去。但是姚醫生剛剛給我們買米了,我不能把他扔在客廳裏,也許還有其他情況。那麼他還有別的女朋友嗎?姚醫生喝了一口白開水,說沒有發現。那麼他還受到過什麼處分?犯過什麼錯誤?姚醫生把杯子放到茶幾上,說被學校開除之後,他一直表現良好,差一點兒就評上了勞模。這個我知道,但是他從來沒有告訴過我,他曾經跟過別的女人。他連告都沒告訴過我,一聲不吭,騙子,偽君子,隻許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我衝進房間,拿了一把雞毛撣子,站到客廳裏,走吧,姚醫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