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鬆趕到希光蘭的住處,希光蘭不在。看著扔在床上的手機、BP機和金項鏈,丁鬆分析希光蘭不會走得太遠,想隻有在這裏我才能好好地睡一覺。丁鬆倒頭便睡。
希光蘭把自己的這一次出門稱為赤裸裸的出門。她卸掉那些通訊設備,就如卸掉了沉重的鎧甲,覺得自己像一隻自由的鳥,在城市的樹林裏飛翔。丁鬆找不到我,他一定會著急,就讓他著急去吧。希光蘭從這個服裝店走到另一個服裝店,差不多把服裝店走完了,但沒有買一件衣服。她根本不想買它們,隻想看。她看見好看的服裝就往自己的身上穿,許多人都圍過來看她,說美女穿這衣服好看。說好看她也不買。她把衣服脫下來掛到原先的位置,接著往下一家走。下一家的服裝仍然能刺激她的興趣,於是她又試穿。一個下午,她試穿了三十多套衣服,圍觀的人都對她說漂亮。她知道店主們說漂亮說好那是在說服裝,而不是說她,表揚的字眼似乎與她無關。可惜,沒有任何一個聲音是貶低服裝的,如果有人說美女,你穿這套衣服不太合身,特別難看,那麼她就會把這套服裝買下來,穿著它走到丁鬆的麵前。她們不知道,這個下午她是來選購最差最難看的服裝的。
走了一個下午的希光蘭在黃昏降臨時走進了大清茶樓。茶樓裏的燈光比黃昏還要昏暗,她選了一個不起眼的位置坐定,要了一壺茶和一碟點心,慢慢地打發時間。她突然想知道丁鬆在幹什麼,便走到櫃台前,給丁鬆掛了個電話。丁鬆被鈴聲驚醒,抓過手機貼到耳朵邊,那頭卻突然掛斷了。丁鬆想一定是那幾個賭友在跟他開玩笑。丁鬆倒頭又睡。但手機又嘀嘀嘀地響個不停,丁鬆接通電話,仿佛聽到了那一頭的喘息聲。會不會是希光蘭?他說你的氣味我已經聞到了,你是誰我很清楚,回來吧,別再惡作劇了。那一頭傳來重重的擱話筒的聲音。丁鬆再也無法睡眠,他睜開眼,屋內一片黑暗。他睡不著但又不想下床,就靜靜地躺在黑暗裏。他相信希光蘭回來的時候,發現床上躺著一個男人會興奮不已。
丁鬆的一句回來吧,引起了希光蘭的警覺,她斷定丁鬆現在就躺在自己的床上。她試著給自己的手機掛了個電話,竟然通了。還有人接。她從話筒裏聽到了丁鬆的呼吸聲。出門的時候手機是關著的,現在打開了,說明丁鬆想從手機裏了解我的秘密。她寫了一張字條,遞給一位身著清代服裝的茶房,字條的內容是“我想找希光蘭,叫她過來睡覺”。茶房一臉茫然。她按了重撥鍵,說如果有人接電話,你就把字條上的話對他說一遍。茶房按希光蘭的意思說了一遍。希光蘭怔怔地站在茶房身後,欲望被她自己寫下的十二個字撩撥,仿佛接電話的人不是丁鬆而是她自己,而茶房不是讀她的字條而是真的對她有這樣的要求。茶房那套清代服裝使希光蘭有隔世之感,她想如果真跟清朝的茶房啪啪,那自己就要倒退八十多年,也就是說八十多年前,我必須是現在的模樣,而不是一粒塵埃。天哪,我就要跟一位清朝的茶房睡覺了,他現在正打電話叫我過來……
茶房放下電話,回頭對希光蘭笑笑,說他在電話裏罵娘。希光蘭說誰罵娘?茶房說我怎麼知道他罵誰?是接電話那個男人在罵娘。希光蘭說他叫丁鬆。“丁鬆”這兩個字像一盆水潑到希光蘭頭上,把她從胡思亂想中拉出來。她縮回到大清茶樓的角落,看那些茶房們為顧客忙忙碌碌。
深夜十二點,希光蘭又掛了一次自己的手機。第一次沒接通,第二次掛通了,那邊沒有人接。希光蘭想丁鬆已經離開,便恍恍惚惚地走出茶樓,趕回自己的住處。
希光蘭走進臥室正準備開燈,突然被一雙手摟住。那雙手迫使她倒到床上,剝她的衣服。希光蘭知道壓在她上麵的人是丁鬆,但她故意不做聲。她認為這樣黑燈瞎火地做,總比開燈看著那副麵孔略強。她應付著,不反抗,不配合,因為她還記住昨天黃昏的那幾巴掌。上麵的動作持久有力,她慢慢地被引入一條快樂的通道。煙味香氣撲鼻,動作愈來愈快,那個可愛的人遠遠地向她撲來。她開始呻吟,並且抬起頭來在那個人的肩膀上咬了一口。那個人發出一串笑聲,他知道他成功了。完事後,他說你如果懷上了也得打掉,因為你吸煙。希光蘭說你爸吸不吸煙?丁鬆說吸。希光蘭說為什麼當初他沒把你打掉?丁鬆說那是三十年前的事了,現在是什麼時候,現在怎麼能和那時比。希光蘭說那時抽煙沒問題現在也會沒問題,我就要和那時比。丁鬆說好好好,我不和你爭,你隻要能生出一個兒子來就行,不管他聰不聰明,不管他畸不畸形,我都認啦。
在與希光蘭一同狂歡的日子,丁鬆的胸口始終壓著一份重量。這個重量緣於那個神秘的電話:“我想找希光蘭,叫她過來睡覺。”那個男人嗓音洪亮,充滿自信。他會是誰呢?丁鬆有不吐不快之感,但他又不想吐出來。他想男人要控製住一個女人靠的絕對不是多疑,而是讓她懷上。
半年過去了,希光蘭仍然沒有懷上。丁鬆懷疑希光蘭偷吃避孕藥。希光蘭卻拍著自己的腹部笑丁鬆沒有本事。趁希光蘭外出的時候,丁鬆在希光蘭的屋裏翻箱倒櫃,尋找一切可疑的跡象。翻遍所有櫃子和抽屜,丁鬆沒有發現避孕藥以及男人的照片或書信。
盡管丁鬆做得小心謹慎,但希光蘭還是發現了,她有一種被人監視被人搜查的感覺。她把櫃子裏的衣服、相冊、化妝品全部掏出來摔到床上,說讓你翻,我讓你翻,我的身體你翻過了,我的衣櫃你翻過了,現在我連一塊遮羞布都沒有了,你連我的一點兒小秘密都不允許存在,你把我什麼了?我是玻璃人嗎?我是透明嗎?丁鬆說你有什麼資格享受秘密?別忘了,你是我供養的一隻鳥。希光蘭說哪怕是一隻鳥,也不喜歡別人侵犯它的窩。丁鬆說當初的條件是要為我生一個孩子,可現在你連懷都懷不上,也許你本來就沒有懷上的能力,而是想來騙我的錢。爭吵中,希光蘭發現丁鬆已變了一副嘴臉,過去的討好、下流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盛氣淩人、自以為是。希光蘭說懷不上肯定不是我的原因。丁鬆說那是誰的原因?希光蘭說誰的原因誰懂。
丁鬆把床上的衣服全掃到地上,用腳狠狠地踩。希光蘭像是自己被踩一樣難受,撲到衣服上哭。丁鬆說有什麼好哭的,你敢跟我到醫院去檢查嗎?希光蘭不吭聲。丁鬆就把她拖出臥室、客廳。她的衣袖在門上掛了一下,破了一道口。她哀求讓我回去換一件衣服吧。丁鬆不允,把她拉下樓,強行按到轎車裏。
轎車朝醫院狂奔。因為車速太快又要避車,車子東倒西歪,差一點就撞到別的車上。急速地拐了幾個彎,希光蘭看見高高聳立在樓頂的醫院招牌。招牌像一團火熊熊燃燒,愈來愈近,愈來愈清晰。就在他們即將撲向火的一刹那,轎車突然停住。希光蘭猝不及防,額頭磕到前麵的擋風玻璃上。轎車慢慢地掉頭,朝來的方向駛去。希光蘭說你怎麼不敢了,你為什麼不去檢查?丁鬆說上溯我家三代,沒有一個不成種的。轎車在丁鬆的呐喊聲中又一次狂奔。希光蘭看著窗外快速後退的棚欄、高樓、樹木……感覺額頭隱隱的痛。
希光蘭和丁鬆的關係在好長一段時間裏顯得不冷不熱,激情不知不覺地從他們身上消失,他們都感到疲憊。丁鬆熱衷於撲克、麻將,三天兩頭才到希光蘭的住處轉一圈。大部分時間他都用來睡覺,養足精神之後又去跟朋友們通宵達旦地賭。
中午吃快餐的時候,希光蘭遇到了一位闊別十年的高中同學。那個同學在她的對麵叫她的名字,她抬起頭,竟然沒把他給認出來。他自報家門之後,希光蘭才恍然大悟。她記起這個名叫祝興義的同學當時頭發稀黃,在班上是有名的瘦猴。可是十年之後,他竟然變成了一個大胖子,仿佛十年的時間全都變成了脂肪堆積到他的身上。祝興義說他在某局當局長,晚上一定要請希光蘭吃飯、唱歌、跳舞。
希光蘭不願意跟祝興義跳舞,她認為他太胖了,轉動起來會比較困難。於是他們就散步,漫無邊際地散步。他們散步時,她發現身後跟著一輛黑色轎車。她返身朝那輛轎車走去,轎車才溜走。她說有人跟蹤我。祝興義問誰?希光蘭說一個男朋友,他每天晚上都打麻將,但他雇了一個司機跟蹤我。他表麵上把我丟在腦後,其實他一直都在注意我的一舉一動。祝興義扭動他肥胖的頭顱,左右前後看了看。希光蘭發現了他的驚慌,說你怕了?祝興義說不怕。但祝興義很快便找到了一個借口,匆匆地離開。希光蘭對著跑步離去的祝興義發出一串怪笑。
第二天早上,丁鬆睡眼惺忪地走進希光蘭的客廳。希光蘭說又賭了。丁鬆說賭了。希光蘭冷笑。丁鬆徑直走進臥室,不到一分鍾,臥室裏就傳出了鼾聲。
在希光蘭的印象中,所有的黃昏都是從她的身後開始的。她居住的公寓坐東朝西,樓梯口正對著每一天太陽沉下去的地方。沿著公寓的樓梯拾級而上,她常常聽到身後傳來陣陣急促的聲音,仿佛一群老鼠追趕她的腳步。這種時候她往往回頭,看見西邊的太陽快要落下了,那些急促的聲音正從遠遠的天邊滾來。事故發生的那個黃昏,她從樓下一步一步地朝四樓走去。當時,她站在樓梯的中央回頭望了一眼,天空一片杏黃,黃得奇怪黃得不像天空。她莫名其妙地打了一個噴嚏,繼續朝樓上走。她看見門板上貼著一張字條:
蘭:
找你不遇,下午七時我在華僑賓館門前等你,不見不散。
男朋友
希光蘭想會不會是祝興義?但她馬上又否定了這個想法,祝興義沒有這樣的膽量。她揚手撕下字條,沒有進屋便返身下樓,一邊跑一邊看表,已經是下午六點三十分了,離那個男朋友約定的時間隻差半個小時。
希光蘭朝馬路上揮手,一輛的士停在她麵前。當時她沒有注意到這是一輛黃色的士,腦子裏塞滿了對那個神秘男友的猜想,以及對時間倉促的焦急。她不停地對司機說快一點兒,再快一點兒。催促的時候,她沒有正眼看司機,目光穿透車窗遙望正前方,正如她此刻的心情,已經遠遠地走在身體的前麵。碰上堵車的時候,她才側過頭望了一眼司機,發覺這個司機很年輕,嘴上還沒有長出胡須。她說開幾年車了?司機說兩年。她說怎麼不讀書?司機說考不上。她說掙了不少錢吧?司機說買車的錢還沒還完。司機用手在自己粗壯的頭發上抓了兩把。車子緩緩地向前移動,動了一下,又被前麵的車堵住。司機偷偷看了一眼希光蘭,隨即縮回目光。他的目光就像蛇信子,在希光蘭的臉上輕輕一舔就收了回去。直到出事之前,他再也沒扭頭看一眼希光蘭。他被希光蘭的美麗震住了,認為她是他最美麗的乘客。
一輛一輛的車緊挨著,排成長長的一串,把希光蘭乘坐的的士夾在中間。這時,希光蘭才發現自己乘坐的的士是黃顏色,這種顏色在車陣中十分醒目。她抬起手腕,不停地看表,最後把手表脫下來拿在手上,問司機能不能繞道走?司機搖頭。一輛轎車緊緊地貼著他們的車屁股,好像前麵這輛車是女的,後麵那輛是男的。車子不能後退,希光蘭隻能幹著急。
半個小時之後,車子像水一樣突然流動,慢慢地散向四麵八方。希光蘭挺直腰杆,頭部前傾,催促司機加快速度。車子像一匹脫韁的野馬,在馬路上亂竄。希光蘭發覺司機開快車的動作比丁鬆的好看。車子愈來愈快,仿佛離開地麵變成一架飛機。希光蘭喊刹車,車子卻刹不住。希光蘭聽到一陣玻璃的碎響,無數把鋒利的刀刺向她的身體。她感到痛,然後是不痛。希光蘭在被撞傷的一刹那,左手下意識地伸向方向盤。但是她的手並沒有抓住方向盤,而是緊緊地抓住了司機的右手。
司機易平想把這位受傷的女乘客從車上抱下來,他伸手一抱,才發現她的右腳被扭曲的車門夾住了。他用一根鐵棍撬開車門,把她抱到馬路上。鮮血沿著他的衣裳、褲管往下滴,他分不清那些血是他的或是她的。走著走著,他發現地上留下一串腳印,腳印在馬路上發出刺眼的紅色光芒。他朝那些過往的車輛呼喊,但那些車輛都沒長眼睛和耳朵,根本不把他放在眼裏。他抱著希光蘭朝馬路中間走去,掛在希光蘭脖子上的皮包像老式座鍾的鍾擺,隨他步子的移動而晃動。車子從他的身邊呼嘯而過,有些車輛仿佛是從他的身上碾過,但他不感覺到疼痛,好像自己是影子。過往的車子對他充耳不聞。他想這些車子都沒長良心,它們不願救一個血淋淋的傷員,也許隻有看到錢,它們才會把眼睛睜開。
易平騰出一隻手來摸錢,口袋裏空空蕩蕩。他打開那個吊在女人脖子上的皮包,發現裏麵裝滿鈔票,伸手拉出一遝,鈔票在他手上迅速變紅。他舉著沾滿鮮血的鈔票朝車輛揮動。一輛的士停到他的腳邊,緊急刹車聲震耳欲聾。他把希光蘭抱上後座。司機說別弄髒了,小心一點兒。他被司機提醒,從希光蘭身下抽出手來,在座椅上搓來搓去,左手的血擦幹之後,他又換右手擦,兩隻手漸漸變得幹淨。他似乎還不解恨,說你們司機真沒良心,見死不救。這時,他已經忘記自己也是一個司機。司機說如果你是開車的,沒有錢你會救嗎?大家都是為了生活。司機說著話,目光始終盯著前方,頭部一動不動,這種姿態顯示出他說話的分量,好像他的話就是真理,不容探討和商量。易平想如果我遇上別人車禍,會救嗎?不知道,我從來沒碰上過這類事情。
在醫院急診室裏,護士們剪開希光蘭的衣服。易平看見這個女人的身上多處被戳傷,那些傷口像塗滿口紅的女人嘴巴,好在女人的麵部完好無損。易平想她的麵部能逃過玻璃,恐怕是車子撞向樹幹的一刹那她伸手抱住方向盤的緣故。她伸出左手的時候,頭部也跟著側向左邊。看見她傷得那麼厲害,易平突然產生了逃跑的念頭。他剛要轉身,卻被護士們叫住了。護士說你待在這裏幹什麼?還不趕快去交錢。護士把他當作傷者的丈夫、情人、戀人或者親人,用命令的口吻叫他去交錢。
易平解下希光蘭身上的皮包,朝住院收費處走去。他站在收費窗之外,腦子裏又閃過一絲逃跑的念頭。猶豫了一會兒,他把皮包裏的錢掏出來數了數,一共五千多。他把錢遞進窗口,收費的問他叫什麼名字?他說易平。希光蘭以易平的名義住進了醫院。易平繳完費,發現皮包裏層裝著一張身份證和一張存折,現在他才知道傷者名叫希光蘭。他想不到她的存折上會有那麼多錢。
醫生告訴易平,希光蘭隻是外傷,並沒有傷筋動骨,但為了對病人負責,必須做一次全麵檢查。易平跟在手推車後麵,陪希光蘭去拍片。希光蘭已經清醒,她躺在手推車上,兩隻眼睛看著天花板、電燈線、蜘蛛網慢慢地移動,最後她的目光落在易平的身上。易平看見她的目光很冷漠,仿佛脫離了她的眼睛,與她沒有關係。
醫生們把希光蘭折騰來折騰去,從此門到彼門,從這個平台到那個平台。易平始終不離左右,像抱自己的小孩子一樣抱著希光蘭,聽從醫生們的指使。希光蘭的身上纏滿繃帶,易平的每個動作都必須小心翼翼,有好幾次,易平聽到希光蘭在他的懷裏放屁。這使易平有一種吃到蒼蠅的感覺,心想她長得這麼漂亮,怎麼會有如此不文雅的行為?甚至,他想到撒手不管一走了之。
打針、吃藥的時候,護士把希光蘭叫成易平。醫生查房的時候,也叫她易平。最初的兩天,一聽到護士們叫易平,易平就從病床站起來。護士們白他一眼,繼續對著床上叫易平。希光蘭不習慣這個稱號,也沒有什麼反應。易平提醒她說她們在叫你,她於是點頭,表示已經聽到呼喚。反反複複叫過幾天,易平對易平這個稱呼漸漸麻木,希光蘭對易平這兩個字反而敏感起來。
希光蘭的突然失蹤,使丁鬆惶惶不可終日。他細心地查看了希光蘭的住房,所有的東西都井然有序,不像是出走。由於手機和BP機都沒帶走,他無法與希光蘭聯絡。他耐心地等著,相信希光蘭會突然從某個地方冒出來。一個星期過去了,兩個星期過去了,希光蘭一直沒有出現。他已經喪失等待的信心,相信希光蘭一定遇到了什麼麻煩。
希光蘭的傷勢逐漸轉好,並且精力也愈來愈充沛。易平問她需不需要通知她的親屬或者朋友?希光蘭說不需要,也沒什麼朋友。易平不太相信,說像你這樣的姑娘,不可能沒有朋友。希光蘭說真的沒有。為了證實這話的真實性,希光蘭急得臉上一陣白一陣紅。易平完全相信了她,說如果真是這樣,我這車禍就值了。希光蘭說你的嘴巴怎麼這麼臭?如果我們換一下位置,你肯定不會這樣說。
有時候易平會躺到希光蘭的病床上,把頭小心地靠在希光蘭的腳邊。希光蘭用腳指頭刨他的耳朵。易平用手刮她的腳掌心。她放聲大笑,笑過之後,易平用雙手緊緊握住她的腳掌,像握住一團溫暖的絨毛,愈握愈緊。希光蘭的胸口一起一伏,喘息聲漸漸粗重,臉上呈現激動滿足的表情。這種表情一直持續到易平放手為止,他們仿佛從高處突然跌到地麵,目光裏的內容開始變得複雜。
有一天,希光蘭叫易平去修理撞爛的車子。易平麵帶難色。希光蘭說是不是沒有錢?易平不做聲。希光蘭說如果是錢的原因,你就不用擔心,快去把車子修好來,我要坐你的車子出院。希光蘭幾乎是在命令他。
到希光蘭出院的那一天,易平真的把車子開來了。易平已經把車子漆成了紅顏色,這在希光蘭的意料之外,也叫希光蘭興奮不已。希光蘭坐到車子的後座上,說易平終於出院了。易平說是希光蘭出院了。希光蘭說不,是易平出院了,她們叫了我一個月的易平。易平就朝希光蘭叫一聲易平。希光蘭爽快地答應,對著易平叫希光蘭。易平說希光蘭正在開車,請你不要幹擾他。他們叫著自己的名字,在大街轉了七八圈,以示慶賀。希光蘭說住一次院像坐一次牢。
易平希望希光蘭到他那裏去。希光蘭不同意,說我們隻是萍水相逢,怎麼能那麼快上床?易平說我並沒有說要跟你上床,我保證不動你。希光蘭說你真的不動我?易平說真的,在你未同意之前。希光蘭沉默了。易平也不再征求希光蘭的意見,把車徑直開到自家門口。
一床軍用棉被成了易平和希光蘭的分界線,他們扣緊衣服上的扣子,分別躺到棉被的兩邊。棉被仿佛是他們之間的一道山脈或者一條河流,彼此都不能逾越。其實他們彼此清楚,這個夜晚誰也無法入睡。他們都緊閉雙眼,伸直雙手,以此證明自己平靜和沒有非分之想。這樣憋了一陣,易平感到難受,希光蘭的每一聲呼吸他都聽得清清楚楚,一股擾亂人心的氣味籠罩整個房間。他相信希光蘭和他一樣,隻是佯睡。他的五個手指像五個偵察兵,從棉被底悄悄地潛入,企圖觸摸希光蘭的身體。第一次,他遭到拒絕,但拒絕得很微弱。第二次,他又遭到拒絕,比第一次的拒絕更微弱。易平終於鼓足膽量,撲向希光蘭。在一陣禮節性的打鬥之後,雙方達成默契。易平像一個溺水的人,終於看到了彼岸,看到了希望,他變得異常興奮手忙腳亂。
但幾乎是在接觸希光蘭的瞬間,他便提前完成了任務。希光蘭在他的臀部重重地拍了幾巴掌,把他推到床的另一邊去,說做不完的事今後你別做。易平像一個完不成作業的小學生,說我是第一次,我沒有經驗。
假寐一陣,易平的腦子裏充斥亂七八糟的畫麵,他無法平靜下來,回想剛才的每個動作,以及希光蘭恨鐵不成鋼的幾個巴掌,慢慢地又變得亢奮。易平兩次騎到希光蘭的身上,像一位嫻熟的騎手,縱馬草原,絲毫不憐惜胯下的坐騎。馬蹄嘚嘚,一絲女人的啼哭由遠而近。借助微弱的路燈,易平看見希光蘭淚流滿麵。希光蘭用雙手勾下他的頭。他感到希光蘭的那些淚水全都流到了他的臉上。希光蘭的手變得愈來愈有力,好像要把他從遠遠的地方拉進她的體內。他聽到她哭聲高昂,悲喜交加。
從睡夢中睜開雙眼,易平看見遍地衛生紙,白得像成熟的棉花。一夜之間,他和希光蘭用掉了兩筒衛生紙。他坐起來看了看自己的身體,再看熟睡中的希光蘭。希光蘭不知什麼時候已經穿上衣服,但下身還赤裸著。他伸手去解希光蘭的衣扣。希光蘭突然睜開眼皮,雙手緊緊護衛扣子,不想讓易平看到她身上的傷疤。
丁鬆並沒有追問希光蘭一個月來的行蹤。希光蘭也不向丁鬆作任何解釋。丁鬆斷定希光蘭要麼是去會情人,要麼就是背著他偷偷地去打胎。現在丁鬆不想去糾纏這些問題,他隻想跟希光蘭好好地睡一覺。
看到希光蘭十分冷淡,丁鬆有些惱火,他強行剝下她的衣服,看見她的上身掛滿傷痕。他問出了什麼事?她把遭遇車禍的事重述一遍,但她隱瞞了跟易平的故事。她說我現在全身麻木,對什麼都很冷漠,你就是用手掐我,我都沒有知覺。不信你試試。丁鬆在她的手臂上狠狠地掐了一下,希光蘭沒有任何反應。希光蘭抓起一把小剪刀遞給丁鬆,說你用這個戳我,我也不知道痛。丁鬆用疑惑的目光看著希光蘭,並不接她手裏的剪刀。希光蘭拿剪刀的手高高舉起,正準備戳向自己的大腿時,丁鬆奪過她的剪刀丟到桌子上。丁鬆不管希光蘭麻不麻木,把她放倒到床上,迅速地撲上去,像是完成一種任務,並不考慮對方的感受。他看見希光蘭一邊跟他說物價一邊接受他的強暴,到後來她還哼唱幾句流行歌曲,仿佛丁鬆做的事情與她無關。
希光蘭再次走進易平的房間,是第二天晚上九點。九點之前,她被丁鬆纏住不放,也打消了去易平那裏的念頭。後來丁鬆喝酒醉了,在餐廳裏當著希光蘭的麵捏弄別的小姐,大大方方地掏小費。希光蘭想丁鬆根本不尊重我,他給我的那些錢就像給小姐們的小費。小姐們得過小費之後,一個一個地消失了。希光蘭把丁鬆扶回住處,讓他躺到自己的床上,然後去關房門。她想今天就這樣結束了。等她洗完澡返回臥室,聽到丁鬆鼾聲很有節奏地響起,她用手指頭碰他,他沒有絲毫反應。於是,她走出家門直奔易平而來。
希光蘭從提包裏掏出兩萬塊錢遞給易平。易平不收。希光蘭把錢放到抽屜裏,說這是修車的錢,如果那天不是因為我催你開快車,就不會出事。易平嘿嘿地笑兩聲,心裏暗自高興,說可我沒有什麼給你,我隻有這個。易平指了指身體的某個部位,把希光蘭抱上床。希光蘭不讓易平解她的衣扣,命令易平關燈。易平不關。希光蘭從床上爬起來,自己把燈關掉。易平聽到她剝衣服的聲音,隱約看見她走動的軀體。她的軀體豐滿富於彈性,曲線幅度大。希光蘭對著站在一旁的易平說你快一點兒,我還得趕回去。
第二天早上,丁鬆醒來時希光蘭還處於睡眠中。丁鬆用他的右手指在希光蘭的眼皮上、嘴唇上來回走動,就像是一輛車在公路上跑。跑了好久,希光蘭才醒過來。丁鬆說昨天晚上,你跑到那裏去了?希光蘭說我一直在陪你睡覺。丁鬆說騙我,半夜的時候我想喝水你不在臥室裏,你到哪裏去了?希光蘭說我到衛生間給你收拾穢物,昨晚你吐了好多東西。丁鬆拍拍腦袋說,昨夜我吐了?希光蘭說吐了,是我把你從外麵扶回來的,上半夜你說要吐,我就扶你到衛生間,你吐了好多。丁鬆說我全記不起來了,這酒,今後我再也不喝了。希光蘭說男人不喝酒,怎麼像男人。
一周之後,在丁鬆醉酒的餐桌上坐著易平。丁鬆已經出差了。希光蘭和易平在餐廳裏比賽喝葡萄酒,結果每人喝掉一瓶。希光蘭發覺易平悶悶不樂,低著頭不說話。希光蘭問他出什麼事了,為什麼不喝,不高興?起先易平不答,希光蘭問多了他才說,錢,跟別人借的錢到期了,別人在催我還債。希光蘭把手一揮,說不就是錢嗎?有錢你高不高興?易平說有錢誰不高興。希光蘭說兩萬夠不夠?易平說差不多。希光蘭說五萬。易平說夠了。希光蘭說十萬。易平說別吹牛,你哪有那麼多錢?希光蘭說十萬,買你今夜開心可以了吧,你別哭喪著臉,像死了親人似的。
易平的臉上立即咧開笑口,高舉酒杯,又和希光蘭共幹了一瓶葡萄酒。兩人喝得東搖西晃,回到希光蘭的住處。易平見床就倒下去。希光蘭把他拉起來,說你去幫我洗個澡,我長這麼大還沒人給我洗過澡。易平跟著希光蘭走進洗澡間。希光蘭扭開水龍頭,兩個赤身裸體的人被雨籠罩。雨水衝刷他們的頭發,歡快地流過山岡平原,打著旋渦進入下水道。希光蘭問易平,人最幹淨的時候是什麼時候?易平說還沒有出生之前。希光蘭說錯了,人最幹淨的時候是洗澡的時候。希光蘭用手搓她的下身,說你吻吻我這個地方。易平說髒,那不是放嘴巴的地方。希光蘭說都是肉長成的,和嘴巴沒什麼區別。易平說怎麼沒有區別?嘴巴能說話它不能。希光蘭說你不吻,明天我就不給你錢。易平的頭漸漸地勾下去,說你給不給我都會吻的,因為我愛你。希光蘭說我也愛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