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2 / 3)

八音娘不好意思瞪她一眼:“知道還問!”端起臉盆出去了。

柴知秋欲言又止,想問問家裏情況,卻說:“路上還冷吧。”

八音說:“不冷,還走一身汗呢。”

柴知秋說:“你大嫂和孩子們啥時回草兒窪的?”

八音說:“回來好幾天了,都盼你回去呢。”

柴知秋心裏更是不安,自言自語道:“原說他們在城裏過年的,怎麼說回就回了。”

八音笑道:“大哥哥失算了是不是?看你回去怎麼交代,我看大嫂很厲害的。”

八音娘走進來:“你胡說什麼,你柴叔在八王集被人搶了,打得一身是傷才沒能回去的。”

八音叫起來:“是嗎?”站起來拉住柴知秋的胳膊,說:“讓我看看傷哪裏啦,不咋吧?”心疼得什麼似的。

柴知秋笑笑,掙開胳膊說:“不要緊,過些日子就會好的。”八音和他這麼親昵,既讓他感動,又讓他尷尬。八音卻渾然不覺。她就是從心裏喜歡這個大哥哥。

柴知秋又問了一些草兒窪的情況,八音都一一說了,說:“老祖宗還以為你被人綁架了呢,急得什麼似的。”八音娘就拿眼瞪她,八音趕忙改口說:“奶奶身體還是那樣健朗,一大家子人圍住她轉。你隻要沒事就好,過幾日回去看看就行了。”

柴知秋不想衝淡了年夜的喜慶氣氛,故作輕鬆說:“沒事的。等我傷好了就回去,奶奶一輩子都是這麼過來的,塌了天她也不怕。咱們再喝點酒吧!八音娘,你給八音下碗扁食,跑一天肯定餓壞了。”

八音娘說:“已經下到鍋裏了,我這就去看看。”說著去了鍋屋。

八音看娘出去了,衝柴知秋擠擠眼:“大哥哥,我就是找你來的。”

柴知秋有點緊張,說:“你找我幹啥?有事?”

“沒事。”八音笑得有些詭秘,“我就是想和你一塊兒過年。”

柴知秋故意沉下臉:“往後不要瞎說,你叫我叔呢。”

“就叫你大哥哥!”

“你娘會生氣的。”

“生啥氣呀?各叫各的,我就這麼叫!”

柴知秋不想和她再糾纏,就起身走出來,在院子裏舒展一下身子,也讓頭腦冷靜下來,他在心裏說:“不能亂來,這丫頭有點傻呢。”

八音娘從鍋屋裏端著扁食出來,看柴知秋站在院子裏,忙說:“外頭冷,進屋去吧!”

柴知秋隨後跟進來,故作輕鬆道:“看八音像個小公主似的,要人端吃端喝。”

八音翻了他一眼,不說話,接過碗埋頭吃扁食。幾個人都不說話,八音娘不知她怎麼了會忽然耍小孩子脾氣,柴知秋不知說什麼好,都悶著。兩人看她吃,嗤嚕嗤嚕響,八音吃著吃著憋不住,突然擱下碗笑起來:“咯咯咯咯!……”笑得淚都出來了,伸手抱住娘的脖子,還是笑。八音娘在屁股上打了她一下:“這妮子!瘋啦?”

柴知秋長出一口氣,也笑了。

八音隻在隱山鎮過了個大年初一,年初二就要回草兒窪。八音娘說:“大老遠的,來了就多住幾天,忙啥呀。”

八音說:“我得趕回去告訴大嫂,大哥哥在這裏養傷,免得她著急。”

柴知秋也想讓她早點回去,就說:“回去給你大嫂說,我的傷快好了,不咋的,別讓她擔心。我暫時不想回去,打算傷一好就去做生意,不賺一筆錢不回去。”

八音說:“大哥哥你也別這麼說,賺錢不賺錢啥當緊的,還是趁早養好傷回去一趟,不然奶奶也急呢。”說得柴知秋心裏熱乎乎的,就說:“過幾日再說吧,反正讓你大嫂放心。”

八音娘站在一旁,有些插不上嘴的感覺,她隻是明顯覺得女兒已經是人家的人了,心裏有些發酸,就低了頭為她收拾東西,包了一些發鏌、團子、丸子、糖果之類,還包了一塊熟肉。八音也不客氣,笑嘻嘻說:“娘,說不定我回草兒窪也開個雜貨店呢。你給我一些錢吧!”

柴知秋說:“這主意好!賣個糖果油鹽醋什麼的,準能賺錢。”

八音娘有些擔心:“你能行嗎?”

八音說:“我看行!從小在街上看慣了的,沒啥大不了的。我會算賬。”

其實八音娘擔心的是另一層意思,開個雜貨店是個招人的事情,見天什麼人都去,她怕八音一個女孩子應付不了,七子不在家,別惹出啥事來。可她沒說出口。想到女兒也是命不好,沒個人心疼,啥事都要自己張羅。可是擔心又有啥用呢?一個女人一個命,像自己這樣,別說沒人心疼,想疼個男人還像做賊似的,不定哪會兒人家就飛了,還不是孤單單一個。八音娘不再說什麼,拿出一些錢給了八音,說:“你當心點。”八音一伸舌頭:“知道!”

八音回到草兒窪,把柴知秋被人打傷在她家養病的事告訴大嫂。天易娘倒也沒說什麼,隻說太麻煩你娘了。她沒說去看看柴知秋,也沒說不去。

這事她得想想。

她覺得該想想這事了。

她知道柴知秋在外頭有女人,也隱約知道丈夫在隱山鎮和八音娘的交往。沒有人告訴她,她是憑直覺知道的。她一直不想過問這事,甚至也不想給丈夫揭穿,揭穿了又能怎樣呢。她一直像個大姐看著小弟一樣寬容,男人總要幹點壞事的。她甚至有時會感到一些驕傲,丈夫對女人有吸引力,說明丈夫有本領。但如果丈夫移情別戀到要威脅這個家庭,她就要考慮考慮了。

現在她在想要不要去隱山鎮去看一看。

她問自己:看什麼?

看看丈夫傷勢如何。八音說傷得不輕,現在已經好多了。作為他的妻子,總應當去看一看。這麼說得去一趟。

還看什麼?

看看他和八音娘是怎麼回事。

就是那麼回事。不看也清楚,都想得到的。看來那個女人對丈夫真的不錯,從八王集把他救回隱山鎮,放在家裏伺候,沒有很濃的感情做不到這一步。而且她不是圖他的錢,丈夫被人搶光了,身上沒有錢。平日是不是給她錢了呢?小小花費一點是可能的,但不會大把給錢。他沒有那麼多錢養一個外室,而且她知道丈夫不是那種為了女人不顧一切不計後果的人,他從來都把賺來的錢交給自己。丈夫是一個有責任心的男人,他那麼疼愛孩子,他不會離開這個家。他和那個女人可能是有緣分的,但有緣分不一定非要成為夫妻不可。天易娘在心裏承認自己的心不那麼像女人,也就沒那麼多女人的溫情柔情。她知道,可她做不來。她到大瓦屋家天生就是來承擔責任的,她在做許多男人都做不來的事,她希望自己能像奶奶那樣,做一番轟轟烈烈的大事。既然你做不了一個純粹的女人,又何必那麼較真呢?吃醋的女人就是沒出息的,太小家子氣。

那麼,你去一趟又有什麼必要呢?

當你麵對丈夫和那個女人時,你能說什麼呢?你說感謝那個女人?不情願。而且有些作假。你指責他們,大罵一通,羞辱她一番,把丈夫扯回來,可能會把事情弄得比現在還糟,這種沒有把握的事不能幹。

天易娘最後冷靜地決定,不去。

這是個利害模糊的決定。

這樣她將欠著丈夫一點什麼,丈夫也欠著她一點什麼。誰欠誰的更多一點,她已經不能更精確地計算,她隻能計算到這個地步了。

至於八音娘那個她從未見過麵的女人,她還不想和她打交道。起碼暫時還沒必要。而且對她確實還說不上恨。不恨她的一個重要原因居然是因為她特別喜歡八音。八音長得喜歡人,嘴又乖巧,好像有些憨憨的,或者說八音還像個沒長大的孩子,不懂得掩飾什麼。

天易娘在經過一夜的思考之後,為自己做出這個決定長舒一口氣。第二天她對八音說,你大哥哥在隱山鎮養傷的事不要對人說,八音有些不解說咋的?天易娘說說了不好,對誰都不好。八音似懂非懂地點點頭。然後天易娘去了柴姑那裏,告訴她說你孫子在外頭做生意沒趕回來過年,過些日子就會回來了。柴姑說沒抓走就好,咱不用賣地了。

八音說幹就幹,忙著籌備雜貨店的事。天易娘也很同意,心想七子不在家,得讓她有點事情幹,免得東跑西跑的。過幾天,八音又去了一趟隱山鎮,從娘那裏又要了一些錢來,回來就請人開門麵。八音當然沒錢再蓋房子,就用她的三間房,三間房後就是一條東西路,打開一個後門,兩間做雜貨店,一間留做臥室。一切收拾停當,就喊上女裁縫上老三界進貨去了。

八音要開雜貨店,草兒窪議論頗多。一個年輕女子開什麼店,招人罷了,往後有好戲看了。楊耳朵就很反對,他倒背手去看了看,哼一聲轉身走了。他想草兒窪的人越來越不安分了。村長方家遠卻很支持,說這是個好事,大夥方便,也能賺錢,人得動腦筋,從大集鎮來的人就是不一樣。女裁縫蛋蛋是八音堅定的支持者,她說八音你別管人家說啥,八音很奇怪地看著她,說我是沒管呀,我開雜貨店又沒爭誰的生意。在隱山鎮,隻有當你和別人用不光彩手段爭生意時才會遇到非議。她想這有啥好非議的,真是怪了。

女裁縫和八音在老三界轉了大半天,油鹽醬醋日用雜貨針頭線腦,凡是有的都采購了許多,把個小土輪車裝得滿滿當當。八音架起車把試了試,很沉,有點架不住的樣子。女裁縫說:“我試試!”果然很沉。這麼沉的車子怕是推不回去,兩人都有點發愁。女裁縫東張西望,希望能發現個熟人,卻見王胡子區長騎馬過來。她不想和他見麵,就把臉轉向另一邊去,心裏卻有些慌亂。兩人分手幾年了,也碰到過幾次,王胡子每次都大大方方向她打招呼,是那種不帶做作的不帶成見的不帶任何惡意的平靜的招呼,反讓蛋蛋心裏不平靜起來,就想這個男人算得上一個坦蕩的男人,漸漸生出一些敬意來,過去的怨恨也逐日消減了,夜深人靜時還會偶爾想起他。破鏡重圓已是不可能了,她甚至有時會後悔錯過了他。但也是瞬間,因為她更喜歡這樣無拘無束,過一個平常人的生活。做官太太大概沒這麼自由。這人是個好男人,但不是個好情人,更不會是個好丈夫。和他生活在一起肯定是沒趣的,看他那張臉,老是要天塌地陷似的。

王胡子區長老遠就看到這兩個女子了,今天老三界不逢集,街上空蕩蕩的。他剛從鄉下回來,騎在馬上緩緩而行,腚上的盒子炮輕輕拍打著,今天的心情很愉快。剛剛處理了一樁殺人的案子,那個殺人的小子是個地主的兒子,他殺了一個貧農,因為那個貧農分了他家的房子就一直記恨。王胡子像逮豬一樣捉到他,派人送縣公安局去了。這是多少天來他最高興的一天,他喜歡幹這種事。

王胡子走近了,先看到八音,就吃了一驚,鄉間也有這樣水靈美貌的女子。看她守著一推車日用雜貨發愣,就有些奇怪,好像是做生意的,這小女子外出做生意還不惹出事來?當然他也看到旁邊還有個女子,隻是沒認出那是蛋蛋,就想這兩個女子夠大膽的。八音也已經注意到這個騎馬的大胡子在盯住她看,八音不認識他,心想這個男人怪威風的,要有他那匹馬拉著,這一車子雜貨就不用發愁了,就捅了女裁縫一指頭,說:“蛋蛋姐!你看來個騎馬的淨往咱們這裏看。”女裁縫其實已偷眼看到王胡子走近了,知道躲不過去,索性轉回身,說:“他是咱們區的王胡子區長。”這時王胡子已跳下馬,突然看到是蛋蛋,稍有點意外,說:“是你?”蛋蛋衝他笑笑,一指八音:“我幫人進貨呢,她開個雜貨店。”王胡子把臉轉向八音:“你也是草兒窪的?”八音點點頭。蛋蛋說:“大瓦屋家的。”王胡子說:“我怎麼不認識?”大瓦屋家的人他差不多都認識的。蛋蛋笑道:“去年才過門來,人家是軍屬呢!”王胡子“哦”一聲,說:“是七子媳婦,對不?”八音微微有點臉紅,說:“你認識七子?”王胡子笑起來:“咋不認識,七子去朝鮮,我一直送到縣城,後來還給我來過信,早過鴨綠江了!這小子是個當兵的料,姑娘,你嫁對人嘍!”蛋蛋說:“人家有名,叫八音。七子能娶上八音,也算他有福氣,你別小看人家八音,一個人在家要開個雜貨店,也不容易。”

王胡子索性拉馬走近,看那一車子雜貨,擺弄擺弄,說:“進這麼多貨,你們怎麼推得動啊!”

蛋蛋說:“這不正著急呢,想看看尋個草兒窪的人幫忙推回去。”

王胡子撓撓頭皮,往街上左右看了看,一眼瞅住一個人,就喊:“三明,過來!”

三明是鹽店的小夥計,十分機靈,先前女裁縫和八音去鹽店進貨時,就一直偷看八音,這小女子美得讓他心神不安。後來她們進貨出來,就跟出店門探頭探腦,看她們在街頭東張西望,就估計是車子太重推不走了,不由心中暗喜,有意送她們去,又怕掌櫃的不同意。這時聽王胡子區長叫,便趕忙跑過來,說:“王區長有事?”

王胡子指指車子:“這車上的鹽是從你們店裏進的貨?”

三明說:“是啊。”

“這一車雜貨就數這一袋鹽重了,人家來進貨,你們應當幫著送,這才是生意之道。告訴你們老板,往後隔些日子就給她們送一次貨。”

三明說:“今天這貨……”

王胡子一瞪眼:“這還用問嗎?送去!”

“哎!”三明痛快地應一聲,對女裁縫和八音說:“我給掌櫃的說一聲,一會兒就來!”說著撒腿跑了,像一匹小馬駒。

村長方家遠這幾日忽然變得凶神惡煞,他不知從哪裏弄來無數樹苗,堆得像小山似的,然後吆喝全村人都去栽樹,男女老少凡是能幹活的全得出工,不出工一人罰十斤糧。

栽樹是個好事,草兒窪風沙大得像荒漠,不栽樹就治不住風沙,這道理人人都懂。從前一家一戶沒這能力,栽幾棵樹不解決任何問題。現在有村長方家遠挑頭,大多數人都支持,一村子人興高采烈,圍住小山樣的樹苗說笑,說方家遠這雜種鬼主意多。第一天栽樹,人們都擁出來,自備家夥,領上樹苗,像領救濟糧一樣高興。方家遠讓大夥先圍著草兒窪栽三圈樹,完成後再往野地裏栽,一直栽到藍水河邊。栽得一排排的,整個規劃他都做好了。方家遠忙前忙後,喉嚨都喊啞了。他看大夥已經幹起來,就把現場交給楊耳朵,說你看著大夥幹,我去幹點別的事。楊耳朵還沒弄明白,方家遠已躥遠了。

方家遠發現有幾戶人家沒來人,就跑到各處讓各村民小組統計,看誰家沒來人。統計結果有十七家。方家遠火了,讓各村民組長回去叫,他站在村口等。等了半天,村民小組長陸續回來了,那十七家還是沒人來。方家遠突然往一個土丘上一站,大喊一聲:“民兵集合!”誰也不知他要幹什麼,都愣住了,方家遠喝一聲:“愣著幹什麼?民兵集合!其他人繼續栽樹!”不一時,一個排的民兵都集合起來了,齊刷刷站在他麵前。方家遠弄了很多捆樹苗的繩子扔給他們:“十七家沒來栽樹,你們把他們家長捆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