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回 妖狐巧合良緣 蔣郎終偕伉儷(1 / 3)

破壁搖孤影,殘燈落紅燼。旅邸蕭條誰與伴?衾兒冷,更那堪風送幾陣砧聲緊。打門剝啄,隱隱驚人聽。猛然相接也,多妖靚。喜蕭齋裏,應不恨更兒永。又誰知錯認,險落妖狐阱。為殷勤寄語少年,須自省。

右調《陽關引》劉晨、阮肇天台得遇仙女,向來傳做美談。獨有我朝程燉篁學士道:“妖狐拜鬥成美女,當日奇逢得無是。”他道深山曠野之中多有妖物,或者妖物幻化有之。正如海中蜃噓氣化作樓閣,飛鳥飛去歇宿,便為吸去。人亦有迷而不悟,反為物害者。如古來所載,孫恪秀才遇袁氏,與生二子,後遊山寺,見數彌猴,吟詩道:“不如逐伴歸山去。”因化猿去,是獸妖;王榭入烏衣國,是禽妖;一士人為長須國婿;謝康樂遇雙女,曰:“我是潭中鯽。”是水族之妖;武三思路得美人,後令見狄梁公不從,迫之入壁中,自雲花月之妖;檇李僧湛如遇一女子,每日晚至曉去,此僧日病,眾究問其故,令簪花在他頭上,去時擊門為號,眾僧宣咒隨逐之,乃是一柄敝帚,是器用之妖;物久為酉,即能作怪,無論有情無情,或有遇之而死,或有遇之而生,或有垂死悟而得生。其事不一,也都可做個客坐新談,動世人三省。

話說湖廣有個人,姓蔣名德休,字日休,家住武昌。父親蔣譽號龍泉,母親柳氏,止生他一人,向來隨父親做些糴糶生理。後來父親年老,他已將近二十歲,蔣譽見他已曆練老成,要叫他出去,到漢陽販米。柳氏道:“他年紀小小兒的,沒個管束他,怕或者被人哄誘去花酒,不惟折了本錢,還恐壞了他身子。不若且為他尋親事,等他有個羈絆。”蔣譽道:“你不得知,小官家一做親,便做準戀住,那時若叫他出去,畢竟想家,沒心想在生意上。還隻叫他做兩年生意做親。”柳氏道:“這等二三百兩銀子,也是幹係。我兄弟柳長茂,向來也做糴糶,不若與他合了夥計同做,也有個人鉗束他。”蔣譽連聲道有理,便請柳長茂過來,兩邊計議,寫了合同,叫蔣日休隨柳長茂往漢陽糴米。隻看行情,或是團風鎮,或是南京攛糶。漢陽原有蔣譽舊相與主人熊漢江,寫書一封,叫他清目。甥舅兩個便渡江來,到漢陽尋著熊漢江寓下。這熊漢江住在大別山前,專與客人收米,與蔣譽極其相好,便是蔣日休也自小兒在他家裏歇落,裏麵都走慣的。他無子,止有一個女兒,叫做文姬,年紀已十七歲,且是生得標致:一段盈盈、妖紅膩白多嬌麗。晚山煙起,兩點眉痕細。斜軃烏雲,映得龐兒媚。聲兒美,低低悄悄,鶯囀花蔭裏。

右調《秋波媚》生得工容雙絕。客店人家,少不得要幫母親做用,蔣日休也是見的。隻是隔了兩年,兩下都已長成,豈但容貌覺異,抑且知識漸開。蔣日休見了,有心於他,趕上前一個肥喏,文姬也回個萬福,四目交盼,覺都有情。隻是文姬雖是客店人家,卻甚端重。蔣日休常是借些事兒要鑽進去,他是不解一般,每見蔣日休辭色有些近狎,便走了開去。蔣日休雖然訝他相待冷落,卻也重他端莊。一日乘著兩杯酒照了臉,道:“娘舅,我有一事求著你,不知你肯為我張主麼?”柳長茂道:“甥舅之間,有甚事不為你張主?”蔣日休趦趄了半日,說一句出來道:“娘舅,我如今二十歲了,還未有親。我想親事揀得人家好,未必人好;若是人好,未必家事好。我看熊漢江這個女兒標致穩重,我要娘舅做主,在這裏替我向熊漢江做媒,家中還要你一力攛掇,我日後孝順娘舅。”隻見這柳長茂想了一想,道:“外甥,這事做不來。你是獨養兒子,他是獨養女兒。你爹要靠你,決不肯放你入贅;他要靠他,如何肯遠嫁?賢甥,這事且丟下罷。”蔣日休聽了,也隻唯唯,甚是有些不快活。在漢陽不上半個月,柳長茂道:“外甥,目下米已收完一半,若要等齊,須誤了生意。不若我先去,你催完家來。隻你客邊放正經些,主人家女兒切不可去打牙撩嘴,惹出口麵,須不像樣。我回家中,叫你爹娘尋一頭絕好親事與你罷。”蔣日休相幫娘舅發貨上船,自家回在店中。情眼裏出西施,他自暗暗裏想象這文姬生相怎麼好,身材怎麼好,性格怎麼好,又模擬道:“我前遇著他,這眼睛一睃,也是眼角留情。昨日討茶,與我一鍾噴香的茶,也是暗中留意。”行裏的沉吟,坐著的想象,睡時的揣摸,也沒一刻不在文姬身上。欲待瞞著娘舅,央鄰房相好客人季東池、韋梅軒去說親,又怕事不肯成,他父母反防閑他,也不敢說。幾遭要老臉替文姬纏一番,終久臉嫩膽小,隻是這等鎮日呆想不了。

自古人心一邪,邪物乘機而入。不期來了一個妖物,這妖是大別山中紫霞洞裏一個老狸。天下獸中猩猩猿猴之外,狐狸在走獸中能學人行,其靈性與人近。內中有通天狐,能識天文地理。其餘狐狸,年久俱能變化。他每夜走入人家,知見蔣日休癡想文姬,他就在中山拾了一個骷髏頂在頭上,向北鬥拜了幾拜,宛然成一個女子,生得大有顏色:朱顏綠鬢色偏嬌,就裏能令骨髓消。

莫笑狐妖有媚態,須知人類更多妖!明眸皓齒,蓮臉柳腰,與文姬無二。又聚了些木葉在地,他在上麵一個斤鬥,早已翠襦紅裙,穿上一身衣服,儼似文姬平日穿的,準擬來媚蔣日休。

隻見日休這日坐在房中,寂寞得緊,拿了一本《吳歌兒》在那邊輕輕的嘲道:風冷颼颼十月天,被兒裏冰出那眠。你也孤單我也獨,不如滾個一團團。

相思兩好便容易成,郎有心來姐沒心。貓兒狗兒也有個思春意。鐵打心腸獨拄門。正在那廂把頭顛,手敲著桌,慢慢的謳,隻聽得房門上有人彈上幾彈。

月弄一窗虛白,燈搖四壁孤青。

何處數聲剝啄,驚人殘醉初醒。側耳聽時,又似彈的聲。他把門輕輕撥開,隻見外麵立著一個女子:輕風拂拂羅衫動,發鬆斜溜金釵鳳。

嬌姿神女不爭多,恍疑身作襄王夢。把一個蔣日休驚得神魂都失,喜得心花都開,悄語低聲道:“請裏麵坐。”那女子便輕移蓮步,走進房來,蔣日休便把門關上。女子搖手道:“且慢,妾就要去。”兩個立向燈前,日休仔細一看,卻是文姬。日休見了,便一把抱住,放在膝上,道:“姐姐,甚風吹得你來?我這幾日為你飲食無心,睡臥不寧。幾次要與你說幾句知心話,怕觸你惱,要進你房裏來,又怕人知覺。不料今日姐姐憐念,這恩沒世不忘。”便要替他解衣同睡。文姬道:“郎君且莫造次,我隻為數年前相見,便已留心。如今相逢,越發留念,意思要與你成其夫婦,又不好對父母說,恐怕不從。你怎生計議,我與你得偕伉儷?”日休道:“天日在上,我也原要娶姐姐,與我母舅計議,他道你爹娘斷斷不肯。後來欲央他人,又恐事不成,反多一番不快,添你爹娘一番疑忌,故此遲疑。喜得今日姐姐光降,一訴心事。”文姬道:“這等我且回。”日休道:“今日奇遇,怎可空回?”定要留住合歡,那文姬歎息道:“我今日之來,原非私奔,要與你議終身之計。今事尚未定,豈可失身,使他人笑我是不廉之婦?且俟六禮行後,與君合巹。”蔣日休急忙跪下發誓道:“我若負姐姐,身死盜手,屍骨不得還鄉。”文姬道:“我也度量你不是薄倖的,隻恐你我都有父母,若一邊不從,這事就不諧。那時欲從君不能,欲嫁人其身已失,如何是好?”日休道:“我有誓在先,畢竟要與姐姐成其夫婦。姐姐莫要掯我”文姬道:“還怕後日說我就你。”日休千說誓、萬罰咒,文姬就假脫手,側了臉,任他解衣。將到裏衣,他揮手相拒。蔣日休曉得燈前怕露身體,忙把燈吹了,竟抱他上床,自己也脫衣就寢,一隻手把文姬摟了,又為他解裏衣。文姬道:“我一念不堅,此身失於郎手了。隻是念我是個處子,莫要輕狂。”日休道:“我自深加愛惜,姐姐不要驚怕。”此時淡月入幃,微茫可辨,隻見他兩個嗬:粉臉相偎,香肌相壓,交摟玉臂,聯璧爭輝。緩接朱唇,清香暗度。喜孜孜輕投玉杵,羞答答半蹙翠眉。羞的側著臉兒承,風緊柳枝不勝擺;喜得曲著身而進,春深錦籜不停抽。低低微笑,新紅片片已掉漁舟;宛宛嬌啼,柔綠陰陰未經急雨。偎避處金釵斜溜,倉卒處香汗頻流。正是乍入巫山夢,雲情正自稠。直叫飛峽雨,意興始方休。兩個頑夠多時,一個用盡款款輕輕的手段,一個做盡嬌嬌怯怯的態度。文姬低低對日休道:“今日妾成久之始,正歡好之始,願得常同此好。”日休道:“旅館淒涼,得姐姐暫解幽寂。正要姐姐夜夜賜顧。”文姬道:“這或不能。但幸不與爹娘同房,從今以後,倘可脫身,斷不令你獨處。隻是我你從今倒要避些嫌疑,相見時切不可戲謔。若為人看出,反成間阻。待從容與你商量諧老之計。”未天明悄悄送出房門,日休叮囑他晚間早來。文姬點頭去了。日休回到房中,隻見新紅猶在,好不自喜得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