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回 擊豪強徒報師恩 代成獄弟脫兄難(1 / 3)

冷眼笑人世,戈矛起同氣。

試問天合親,倫中能有幾?

泣樹有田真,讓肥有趙禮。

先哲典型存,曆曆可比數。

胡為急相煎?紛紛室中鬩。

池草徒縈夢,枤杜實可倚。

願堅不替心,莫冷傍人齒。

四海之內皆兄弟,實是寬解之詞。若論孩稚相攜,一堂色笑,依依棲棲,隻得同胞這幾個兄弟。但其中或有釁隙,多起於父母愛憎,隻因父母妄有重輕,遂至兄弟漸生離異。又或是妯娌牴忤,枕邊之言日逐譖毀,畢竟同氣大相乖違。還又有友人之離間,婢仆之挑逗。常見兄弟,起初嫌隙,繼而爭競,漸成構訟,甚而仇害,反不如陌路之人,這也是奇怪事。本是父母一氣生來,倒做了冰炭不相入。試問人,這弟兄難道不是同胞?難道不同是父母遺下的骨血?為何顛倒若此?故我常道,弟兄處平時,當似司馬溫公兄弟,都到老年,問兄的饑,問兄的寒,煦煦似小兒相恤。處變當似趙禮兄弟,漢更始時,年饑盜起,拿住他哥子要殺,他知道趕去,道:“哥子瘦,我肥,情願我替兄。”賊也憐他義氣,放了。至於感紫荊樹枯,分而複合,這是田家三弟兄,我猶道他不是漢子,人怎不能自做主張?直待草木來感動?即一時間性分或知愚,做兄的當似牛弘,弟射殺駕了車的牛,竟置之不問;做弟的當似孫蟲兒,任兄惑邪人,將他淩辱不怨。不然王祥、王覽同父異母兄弟,王祥臥冰之孝,必能愛弟。那王覽當母親要藥死王祥時,他奪酒自吃,母親隻得傾了。凡把疑難的事與他做,他都替做。不同母的也如此,況同父母的弟兄!我朝最重孝友,洪武初,旌表浦江鄭義門,坐事解京,聖旨原宥,還擢他族長鄭璉為福建參政。以後凡有數世同居的,都蒙優異。今摘所同一事,事雖未曾旌表,其友愛自是出奇。

話說浙江台州府太平縣,宣德間有個姚氏弟兄,長名居仁,次名利仁,生得儀容豐麗,器度溫雅,意氣又激烈,見義敢為,不惟性格相同,抑且容貌如一。未冠時,從一個方方城先生。這先生無子,止得妻馬氏生得一個女兒慧娘,家事貧寒。在門還有個胡行古,他資質明敏,勤於學問。一個富爾榖,年紀雖大,一來倚恃家事充足,無心讀書,又新娶一妻,一發眷戀不肯到館。一個夏學,學得一身奸狡,到書上甚是懵懂,與富爾榖極其相合。先生累次戒諭他,他兩人略不在意。五人雖是同門,意氣猶如水火。後來兩姚連喪父母,家事蕭條,把這書似讀不讀。止有胡行古進了學,夏學做了富爾榖幫閑。

一日方方城行生歿了,眾門生約齊送殮,兩姚與胡行古先到,富爾榖與夏學後來。那富爾榖原先看得先生女兒標致,如今知他年已長成,兩眼隻顧向孝堂裏看。那女兒又因家下無人,不住在裏邊來往。或時一影,依稀見個頭,或時見雙腳。至哭時,嚶嚶似鸝聲輕囀。弄得個富爾榖耳忙眼忙,心裏火熱,雙隻眼直射似螃蟹,一個身子酥軟似蜒蝣。這三人原與他不合,不去睬他。隻有夏學,時與他掗家懷說話,他也不大接談。事完散酒,隻見夏學搭了富爾榖肩頭走,道:“老富,你今日為甚麼出神?”富爾榖道:“我有一句心腹對你說。方先生女兒,我見時尚未蓄發,那時我已看上他,隻是小,今日我算他已年十六了。我今日見他孝堂裏一雙腳,著著白鞋子,真是筍尖兒。又虧得風吹開布幃,那一影真是個素娥仙子,把我神魂都攝去了!老夏怎弄個計議,得我到手,你便是個活古押衙。”夏學道:“這有何難?你隻日日去幫喪,去嗅他便了。”富爾榖道:“隻今日已是幾乎嗅殺,若再去,身子一定回來不成了。你隻怎麼為我設法弄來作妾。”夏學道:“罷了,我還要在你家走動,若做這樣事,再來不成了,作成別個罷!”富爾榖道:“房下極賢。”夏學道:“我日日在你家,說這話,你尊臉為甚麼破的?昨日這樣熱,怎不赤剝?”富爾榖把夏學一拳,道:“狗呆!婦人們性氣,不占些強不歇。我們著了氣,到外消遣便罷了。他們不發泄得,畢竟在肚中,若還成病,又要贖藥,你道該讓不該讓?”夏學道:“是,是!隻是如今再添個如夫人,足下須搬到北邊去,終日好帶眼罩兒,遮著這臉嘴!”兩個笑了一回,夏學道:“這且待小弟緩圖。”次日夏學就借幫喪名色,來到方家。師母出來相謝,夏學道:“先生做了一生老學究,真是一窮徹骨,虧了師母這等斷送,也是女中丈夫。”師母道:“正是,目下雖然暫支,後邊還要出喪營葬,毫忽無抵。”夏學道:“這何難?在門學生,除學生貧寒,胡行古提不起個窮字;兩姚雖是過得,吝嗇異常;隻有富爾榖極甚揮灑。師母若說一聲,必肯資助。”師母道:“他師生素不相投,恐他不肯。”夏學道:“隻因先生酸腐,與他豪爽的不同。不知他極肯周濟,便借他十來兩,隻當牯牛身上拔根毛。他如今目下因他娘子弱症,不能起床,沒人管家,肯出數百金尋填房的,豈是個不肯舍錢人?隻是師母不肯開口,若師母肯下氣,學生當得效勞。”師母道:“若肯借三五兩也夠了。”夏學別了,來見富爾榖道:“老富,我今把這嗇鬼竟抬做了大豪俠了!我想他是孤兒寡婦,可以生做。不若擇一個日,拿五十兩銀子、幾個緞子,隻說借他。他若感恩,一說便成,這就罷了。若他不肯,生扭做財禮,隻憑我這張口,何如?”富爾榖道:“二十兩罷!”夏學道:“須說不做財禮,畢竟要依我,我這強媒也還該謝個五十兩哩。”富爾榖隻得依說,拿了五十兩銀子、兩個緞子、兩個紗與他。他落了十兩,叫小廝一拜匣捧定,來見師母,道:“師母,我說他是大手段人,去時恰好有人還他本銀四十兩,把四個尺頭作利錢,我一談起,他便將此宗付我。我叫他留下四個尺頭,他道:‘一發將去,怕不夠用。’學生特特送來。”師母道:“我隻要三五兩,多餘的勞大哥送還。”夏學道:“先生腐了一生,又有師母,物自來而取之,落得用的,師母條直收了。”這邊馬氏猶豫未決,夏學一邊就作了個揖,辭了師母,一徑出門去。隻是慧娘道:“母親,富家在此讀書,極其鄙吝,怎助這許多?寧可清貧,母親隻該還他的是。”馬氏便央人去請夏學,夏學隻是不來,馬氏也隻得因循著。

不一日,舉殯日子到了,眾人鬥分祭奠,富爾榖不與分子,自做一通祭文祭道:嗚呼,先生!我之丈人。半生教書,極其苦辛。早起晏眠,讀書講經。腐皮藍衫,石衣頭巾。芊頭須絛,儉樸是真。不能高中,金榜題名。一朝得病,嗚呼命傾。念我小子,日久在門。若論今日,女婿之稱。情關骨肉,汪汪淚零。謹具薄祭,表我微情。烏豬白羊,代以白銀。嗚呼哀哉,尚饗!夏學看了道:“妙,妙!說得痛快!”富爾榖道:“信筆拈來,葉韻而已。”姚居仁道:“隻不知如何做了先生之婿?”姚利仁道:“富兄,你久已有妻,豈有把先生的女的作妾之理?”夏學道:“堯以二女與舜,一個做正妻,一個也是妾,這也何妨?”姚居仁道:“胡說!這事怎行得通!”隻見裏邊馬氏聽得,便出來道:“富爾榖先生才死得,你不要就輕薄我女兒!先生臨終時,已說定要把胡行古為婿,因在喪中,我不提起,你怎麼就這等輕薄?”姚居仁道:“不惟辱先生之女,又占友人之妻,一發不通。”富爾榖道:“姚居仁!關你甚事?”姚利仁道:“你作事無知,怎禁得人說?”富爾榖道:“我也用財禮聘的,怎麼是占?”馬氏道:“這一發胡說了,誰見你聘禮?”夏學道:“這是有因的。前日我拿來那四十兩銀子、四個尺頭,師母說是借他的,他道卻是聘禮。”馬氏道:“你這兩個畜生!這樣設局欺我孤寡。”便向裏邊取出銀、緞,撒個滿地。富爾榖道:“如今悔遲了,遲了。”與夏學兩個跳起身便走,被姚利仁一把扯轉。夏學瘦小些,被姚利仁一扯,扯得猛,扯個翻斤鬥,道:“這那個家裏,敢放刁?好好收去,讓胡兄行禮。若不收去,有我們在這裏,學生的銀子,師母落得用的。過幾時,我們公眾償還。”夏學見不是頭,道:“富兄原不是,怕那裏沒處娶妾?做這樣歪事!”拾起銀、緞來,細細合數,比原來時少了五兩一綻。夏學道:“師母既是要幹淨與胡兄,這五兩須胡兄招,他如今如何肯折這五兩!”胡行古自揣身邊沒鈔,不敢做聲,又是姚居仁道:“我代還!夏學這等,兄兌一兌出,省得掛欠。”姚居仁道:“怎這樣慌?五日內我還便罷了。”夏學道:“求個約兒。”姚居仁道:“說出就是了。”夏學道:“寄服人心。”姚利仁道:“便寫一約與他何妨?”夏學就做個中人,寫得完,也免不得著個花字,富爾榖收了。各人也隨即分散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