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回 不亂坐懷終友托 力培正直抗權奸(2 / 3)

這邊家人見竇主事怠慢,道:“我說想有些不老成,竇爺怪了。”天明,秦鳳儀也催開船,家人又道:“再消停,竇爺不歡喜,或者小奶奶還記念相公。”正開船不上一裏,隻見後邊一隻小船飛趕來,道:“竇爺請秦相公。”趕上送了下程。秦鳳儀不肯轉去,差人死不肯放,隻得轉去。相見時,竇主事好生感謝,道:“學生有眼不識先生,今之柳下惠了。學生即寫書謝石不磷,備道足下不辜所托。就是足下此行,必定連捷。學生曾記敝鄉有一節事,一個秀才探親,泊船渭河。夜間崖上火起,一女子赤身奔來,這秀才便把被與他擁了,過了一夜而去。後來在場中,有一個同號秀才,做成文字,突然病發,道:‘可惜了,這幾篇中得的文字用不著。’竟與了這秀才。揭曉時,這秀才竟高中了。那時做文字的秀才來拜道:‘生平在文字上極忌刻,便一個字不肯與人看,怎那日竟欣然與了足下?雖是足下該中,或者還有陰德。’再三問他,那舉人道:‘曾記前歲泊船渭河,有一女因失火,赤身奔我。我不敢有一毫輕薄,護持至曉送還,或者是此事。’那秀才便走下來,作上兩個揖,道:‘足下該中,該中!便學生效勞也是應該的,前日女子正是房下。當日房下道及,學生不信天下有這好人,今日卻得相報。’自學生想起來,先生與小妾同舟月餘,纖毫不染,絕勝那孝廉。但學生不知何以為報耳!”隨著妾出來拜謝,送兩名水手作贐禮。鳳儀堅辭,竇主事道:“聊備京邸薪水,不必固辭。”又叫秦相公管家,也賞銀二兩。自寫書謝不磷去了。正是:臨岐一諾重千金,肯眷紅顏負寸心?

笑殺豫章殷傲士,尺書猶自付浮沉。

秦鳳儀到京,恰值司成考試,取了前列。在西山習靜了幾時,一體入場。他是監生,這“皿”字號中,除向已撥曆掛選,這是隻望小就,無意中式的。又有民間俊秀,裝體麵應名,雖然進場,寫來不成文字的;還有怕遞白卷被貼出,買了管貢院人,整整在土地廟裏坐一日一夜的。實落可中的也不多,秦鳳儀便中了個經魁。順天府中吃了鹿鳴宴,離家遠,也不回去,仍舊在西山裏習靜。恰好竇主事回京,轉了員外,不時送薪米。到得春試時,又中了進士。竇主事授他秘訣,道:“卷子有差失,不便禦覽,可帶海螵蛸骨進去,遇差錯可以擦去。又‘皇帝陛下’四字,畢竟要在幅中,可以合式。”秦鳳儀用這法,果然得了二甲賜進士出身。未及選官,因與同鄉李天祥進士、同年鄒智吉士交往,彼此都上疏論時政,道:“進君子,退小人。清政本,開言路。”觸忤了內閣,票本道:“秦鳳儀與李天祥,俱授繁劇衙門縣丞,使老成曆練。”吏部承旨,天祥授陝西鹹寧縣縣丞,鳳儀授廣西融縣縣丞。鳳儀也便辭了朝,別了竇員外。竇員外著實安慰一番,道:“煙瘴之地,好自保重。暫時外遷,畢竟升轉。年少仁路正長,不可介意。”又為他討了一張勘合,送了些禮。

一路出來,路經揚州,秦鳳儀又去見石不磷。石不磷道:“賢弟好操守,不惟於賢弟行檢無玷,抑且於小弟體麵有光。當賢弟沉吟時,已料賢弟必能終托。”因問他左遷之故,鳳儀備道其事。石不磷道:“賢弟,官不論大小,好歹總之要為國家幹一番事。如今二衙不過是水利、清軍、管糧三事。若是水利,每年在農工歇時,督率流通堤坊,使旱時有得車來,水時有得泄去,使不至饑荒,是為民,也是為國。清軍為國家足軍伍,也不要擾害無辜。管糧不要縱歇家包納,科斂小民,不要縱鬥斛、踢斛、淋尖,魚肉納戶,及時起解,為國也要為民。如今謫官,還要做前任模樣。倨傲的,討差回家,或是輕侮同列。懶惰的,尋山問水,不理政事。不肖的,謀差、謀印,恣意擾民。這須不是索位而行的事!賢弟莫作腐話看。”因送他在金焦兩山,登眺了兩日。不磷又見柳州在蠻煙瘴雨中,怕他不堪,路上還恐有險阻,要同他到任。秦鳳儀道:“小弟浮名所使,兄何苦受此奔涉?”不磷不聽,陪他到家,做了親,相幫他雇了一隻大船之任。

行了幾日,正過洞庭,兩個坐在船上,縱酒狂歌。隻見上流飛也似一隻船來,水手一齊失色,道:“不好了!賊船來了!”石不磷便掣刀在手。那船已是傍將過來,一撓鉤早塔在船上,一個人便跳過船來。那石不磷手快,一刀砍斷撓鉤,這邊順風,那邊順水,已離了半裏多路。這強盜已是慌張了,石不磷卻又一刀剁去,此人一閃,不覺跌入艙中。石不磷舉刀便劈,秦鳳儀說道:“不可,不可!這些人盡有迫於饑寒,不得已為盜的。況且他也不曾劫我,何必殺他?”石不磷道:“隻恐我們到他手裏,他不肯留我。”便扶他起來,隻見這人嗬:闊額突然如豹,疏眸炯炯如星。

胡須一部似鋼針,啟口聲同雷震。並無一毫懼怯。秦鳳儀道:“好一個好漢!快取酒與他壓驚。”秦淮道:“這是謝大王不殺之恩了!”吃酒時,隻見他狼吞虎嚼,也沒有一毫羞恥。秦鳳儀道:“我看兄儀度,應非常人。但思兄在此胡行,不知殺了多少人,使人妻號子哭。若使方才兄一失手,恐兄妻子亦複如此。兄何不改之?”那人道:“我廣西熟苗,每年夏秋之交,畢竟出來劫掠。今承分付,便當改行。”正飲酒時,船上人又反道:“賊又來了!”卻是賊船道賊首被殺,齊來報仇。四櫓八槳,飛似趕來。將近船,那人道:“不得無禮!”這幹人隻把船傍攏來,都不動手。這人便揮手向秦鳳儀、石不磷謝了,一躍而過,其船依舊箭般去了。石不磷道:“饒人不是癡。若方才砍了他,如今一船也畢竟遭害,還是鳳儀遠見。”鳳儀道:“偶然一哀憐他,也不曾慮到此事。”行了許久,到了湘潭。那邊也打發幾個人、一隻船來迎接。石不磷便要辭回,秦鳳儀定要他到任上。不一日到了任,隻見景色甚是蕭條。去謁上司,有的重他一個新進士;有的道他才得進步就上本,是個狂生,不理他;還有的道他觸忤內閣,遠選來的,要得奉承內閣,還淩轢他。一個衙宇,一發齊整,但見:爛柱巧鑲墨板,頹椽強飾紅簷。破地平東缺西穿,舊軟門前後補。川堂巴鬥大,紙糊窗每扇剩格子三條,私室廟堂般,朽竹笆每行擱瓦兒幾片。古桌半存漆,舊床無複紅。壁欹難礙日,門缺不關風。還有一班衙役,更好氣象:門子須如戟,皂隸背似弓。管門的,向斜陽捉虱;買辦的,沿路尋蔥。衣穿帽破步龍鍾,一似卑田院中都統。每日也甚興頭:立堂的,一庭青草;吆喝的,兩部鳴蛙。告狀,有幾個噪空庭烏雀嘴喳喳;跪拜,有一隻騎出入搖鈴餓馬。秦鳳儀看了這光景,與石不磷倒也好笑,做下一首詩送石不磷看道:青青草色映簾浮,宦舍無人也自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