殘日照山塢,長鬆覆如宇。
啾啾宿鳥喧,欣然得所主。
嗟我獨非人,入室痛無父。
跋涉寧辭遠,櫛沐甘勞苦。
朝尋魯國山,暮宿齊郊雨。
肯令白發親,飄泊遠鄉土。
哀哀父母,生我劬勞。父母之恩,昊天罔極。若使父母飄泊他鄉,我卻安佚故土,心上安否?故此宋時有個朱壽昌,棄官尋親。我朝金華王待製禕,出使雲南,被元鎮守梁王殺害,其子間關萬裏,覓骸骨而還。又還有個安吉嚴孝子,其父問軍遼陽,他是父去後生的。到十六歲,孤身往遼陽尋問。但他父子從不曾見麵,如何尋得?適有一個乞丐問他求乞,衣衫都無,把席遮體。有那輕薄的道:“這莫不是你父親?”孝子一看,形容與他有些相似,問他籍貫姓名,正是他父親。他便跪拜號哭,為他沐浴更衣,替父充役。把身畔銀子故意將來借與同伴,像個不思量回鄉意思,使人不疑。忽然他駝了爺回家,夫婦、子母重聚。這雖不認得父親,還也曉得父親在何處,如今說一個更奇特的,從不曾認得父親麵龐,又不知他在何處,堅心尋訪,終久感格神明,爺子團圓的。
這事出在山東青州府,本府有個安丘縣,縣裏有個棄金坡,乃漢末名士管寧與華歆在此鋤地得金,華歆將來擲去,故此得名。坡下有個住民,姓王名喜,是個村農,做人極守本分。有荒地十餘畝,破屋兩三椽,恰是:幾行梨棗獨成村,禾黍陰陰綠映門。
牆壘黃沙隨雨落,椽疏白荻逐風翻。
歌餘荷耒時將晚,聲斷停梭日已昏。
征繕不煩人不擾,瓦盆沽酒樂兒孫。他有一妻霍氏,有一個兒子叫做王原,夫耕婦饁,盡可安居樂業。但百姓有田可耕,有屋可住,胡亂過得日子,為何又有逃亡流徙的?卻不知有幾件弊病:第一是遇不好時年,該雨不雨,該晴不晴;或者風雹又壞了禾稼,蝗蟲吃了苗麥。今年田地不好,明年又沒收成,百姓不得不避荒就熟。第二是遇不好的官府,坐在堂上,隻曉得罰穀罰紙,火耗兌頭,縣中水旱也不曉得踏勘申報。就勘報時,也隻憑書吏胡亂應個故事。到上司議賑濟,也隻當賑濟官吏,何曾得到平人?百姓不得不避貪就廉。第三是不好的裏遞,當十年造冊時,花分詭寄,本是富戶,怕產多役重,一戶分作兩三戶,把產業派向鄉官舉監名下。那小戶反沒處挪移,他的徭役反重。小民怕見官府,畢竟要托他完納,銀加三、米加四,還要津貼使費,官遲他不遲,官饒他不饒。似此咀齧小民,百姓也不能存立。
這王喜卻遇著一個裏蠹,姓崔名科,他是個破落戶,做了個裏胥,他把一家子都要靠著眾人養活。王喜此時是個甲首,該有丁銀;有田畝,該有稅糧。他卻官府不曾征比,便去催他完納。就納完了,他又說今年加派河工錢糧哩,上司加派兵餉哩,還要添多少。窮民無錢在家,不免延捱他兩個日子,一發好不時時去騷擾。一到,要他酒飯吃,肉也得買一斤,燒刀子也要打兩瓶請他;若在別家吃了來時,雞也拿他隻去準折,略一違拗,便頻差撥將來。其時正是國初典作之時,築城鑿池,累累興師北伐,開河運米,正是差役極多、極難時節。王喜隻因少留了他一遭酒,被他撥得一個不停腳。並不曾有工夫輪到耕種上,麥子竟不曾收得,到夏恰值洪武十八年,是亢旱時節,連茹茹都焦枯了,不結得米。便有幾株梨棗,也生得極少。家中甚難過活。
村中有一個張老三,對王喜道:“王老大,如今官府差官賑濟,少也好騙他三五錢銀子,你可請一請崔科,叫他開去。”王喜為差撥上,心上原也不曾喜歡他,隻是思量要得賑濟,沒奈何去伺候他。他道:“今日某人請我吃飯,某人請我吃酒,明日也是有人下定的,沒工夫。”王喜回來對妻子道:“請他他又道沒工夫,怎處?”霍氏道:“這明白是要你拿錢去。”王喜道:“要酒吃還好去賒兩壺,家裏宰隻雞,弄塊豆腐,要錢那裏去討?”霍氏道:“咱身上還有件青綿布衫,胡亂拿去當百來文錢與他罷。”王喜拿了去半日,荒時荒年,自不典罷了,還有錢當人家的?走了幾處,當得五十錢。那王原隻得兩歲兒,看了又哭,要買饃饃吃。王喜也顧他不得,連忙拿了去見崔科。他家裏道:“南村抄排門冊去了。”到晚又去,道:“五裏鋪趙家請去吃酒去了。”一連走了七八個空。往回,才得見崔科,遞出錢去,道:“要請你老人家家去吃杯酒,你老人家沒工夫。如今折五十個錢,你老人家買斤肉吃罷。”那崔科笑了笑道:“王大,我若與你造入賑濟冊,就是次貧,也該領三錢銀子,加三也該九分。這幾個錢,叫老子買了肉沒酒,買了酒沒肉,當得甚來?好歹再拿五十錢來,我與你開做次貧罷。”王喜回去悶悶不快,霍氏問時,他道:“攮刀的嫌少哩!道次貧的有三錢,加三算還要我五十文。”霍氏道:“適才拿錢來,原兒要個買波波不與他,還嫌少?哥,罷!再拿我這條裙去,押五十個與他,若得三錢銀子,贖了當,也還有一二錢多,也有幾日過。”王喜隻得又去典錢,典了送崔科,卻好崔科不在。嫂子道:“他在曹大戶家造冊,你有甚話,回時我替你講。”王喜便拿出五十個錢道:“要他開次貧。”嫂子道:“知道了,我叫他開。”王喜道:“奶奶不要忘了。”他嫂子道:“我不忘記,分付他料不敢不開。”王喜歡天喜地自回。那嫂子果然錢雖不曾與崔科,這話是對他說的。怎奈崔科噇了一包子酒,應了卻不曾記得。
到賑濟時,一個典史抬到鄉間,出了個曉諭,道:“極貧銀五錢、穀一石;次貧銀二錢、穀五鬥。照冊序次給散。”隻見鄉村中扶老攜幼,也有駝條布袋的,也有拿著栲栳的,王喜也把腰苧裙聯做丫口趕來,等了半日。典史坐在一個古廟裏唱名給散,銀子每錢可有九分書帕,穀一鬥也有一升凹穀、一升沙泥,先給極貧。王喜道:“這咱不在裏邊的。”後邊點到次貧,便探頭伸腦去伺候,那裏叫著?看看點完,王喜還道:“錢送得遲,想填在後邊。”不知究竟沒有,王喜急了,便跪過去。崔科怕他講甚麼,道:“你有田有地的,也來告貧?”那典史便叫趕出去。
王喜氣得個不要,趕到崔科家裏。他家裏倒堆有幾石穀,都是鬼名領來的,還有人上謝他的。他見了不由得不心頭火發,道:“崔科,王八羔子!怎誆了人錢財,不與人造冊?”崔科道:“咄!好大錢財哩!我學騙了你一個狗抓的來。”王喜道:“我有田有地,不該告貧,你該誆這許多穀在家裏麼?我到縣裏首你這狗攮的。”崔科道:“你首!不首的是咱兒子。”便一掌打去。王喜氣不過,便一頭撞過來,兩個結扭做一處。隻見眾人都走過來,道王喜不是道:“他歹不中也是一個裏尊,你還要他遮蓋,怎生撞他?”那崔科越跳得八丈高,道:“我叫你不死在咱手裏不是人,明日就把好差使奉承你。”那王喜是本分的人,一時間尚氣,便傷了崔科。一想想起後邊事:“他若尋些疑難差使來害我,怎麼區處?”把一天憤氣都冰冷了,便折身回家。
霍氏正領了王原立在門前,見王喜沒有穀拿回,便道:“你關得多錢,好買饃饃與兒子吃?”王喜道:“有甚錢!崔科囚攮的得了咱錢,又不己咱造冊。咱與他角子口,他要尋甚差使擺布咱哩!”霍氏道:“前日你不請得他吃酒,被他差撥了半年,如今與他角了口,料也被他騰倒個小死哩!”兩個愁了一夜。清早起來,王喜道:“嫂子,如今時世不好,邊上達子常來侵犯,朝廷不時起兵征剿,就要山東各府運糧接濟。常見大戶人家點了這差使,也要破家喪身的。如今惡了崔科,他若把這件報了我,性命就斷送在他手裏,連你母子也還要受累。嫂子,咱想咱一時間觸突了崔科,畢竟要淘他氣,不若咱暫往他鄉逃避,過一二年回來,省得目前受害。”指著王原道:“隻要你好看這孩子。”霍氏道:“哥,你去了,叫咱娘兒兩個靠著誰來?你還在家再處。”王喜道:“不是這般說,我若被他算計了,你兩個也靠我不得,這才是三十六著,走為上著。”且喜家徒四壁,沒甚行囊,收拾得了,與妻子大哭了一場,便出門去了。正是:惡吏威如虎,生民那得留?
獨餘清夜夢,長見故園秋。
王喜起了身,霍氏正抱著王原坐在家裏愁悶。那張老三因為王喜衝突了崔科,特來打合他去陪禮,走來道:“有人在麼?”霍氏道:“是誰?”張老三還道王喜在,故意逗他耍道:“縣裏差夫的。”那霍氏正沒好氣,聽了差夫,隻道是崔科,忙把王原放下,趕出來一把扭住張老三道:“賊忘八!你打死了咱人,還來尋甚麼?”老三道:“嫂子,是咱哩!”霍氏看一看,不是崔科,便放了。老三道:“哥在那廂?”霍氏道:“說與崔科相打,沒有回來。”老三道:“豈有此理!難道是真的?”霍氏道:“怎不真?點點屋兒,藏在那裏?不是打死,一定受氣不過,投河了。”張老三道:“有這等事?嫂子,你便拴了門,把哥兒寄鄰舍家去,問崔科要屍首,少也詐他三五擔穀。”果然霍氏依了趕去,恰好路上撞著崔科,一把抓住道:“好殺人賊哩!你誆了咱丈夫錢,不與他請糧,又打死他!”當胸一把,連崔科的長胡子也扭了。崔科動也動不得。
那霍氏帶哭帶嚷,死與不放。張老三卻洋洋走來,大聲道:“誰扭咱崔老爹?你吃了獅子心來哩!”霍氏道:“這賊忘八打死咱丈夫,咱問他要屍首!”老三道:“你丈夫是誰?”霍氏道:“王喜。”老三道:“是王喜?昨日衝撞咱崔老爺,我今日正要尋他陪禮。”霍氏道:“這你也是一起的,你閻羅王家去尋王喜,咱隻和你兩個縣裏去。”扯了便走。張老三道:“嫂子,他昨兩個相打,須不幹咱事。”霍氏道:“你也須是證見。”霍氏把老三放了,死扭住崔科,大頭撞去。老三假勸。
隨著一路,又撞出一個好攬事的少年、一個慣劈直的老者,便叢做一堆。霍氏道:“他騙咱丈夫一百錢,不與丈夫請糧。”崔科道:“誰見來?”霍氏便一掌打去,道:“賊忘八!先是咱一件衫,當了五十錢,你嫌少。咱又脫了條裙,當五十錢,你瞎裏不瞧見咱穿著單褲麼?”這老者道:“崔大哥,你得了他錢,也該與他開。”霍氏道:“是晚間咱丈夫氣不憤的,去罵他。他一家子拿去,一蕩子打死,如今不知把屍首撩在那裏。”指著老三道:“他便是證見,咱和他縣裏去講。”崔科道:“昨日是他撞咱一頭,誰打他來?”老者道:“這等打是實了。嫂子,我想你丈夫也未必被他打死,想是糧不請得,又吃他打了兩下,氣不憤,或者尋個短見,或者走到那廂去了。如今依咱處,他不該得你錢不與你糧,待他處幾擔穀與你罷。”少年連叫:“是!是!”霍氏道:“你老人家不知道,他一向賣富差貧,如今上司散荒,他又詐人酒食才方報冊,沒酒食的寫他票子,領出對分,還又報些鬼名,冒領官錢。咱定要官司結煞。”少年道:“這嫂子也了得哩!嫂子,官司不是好打的,憑他老人家處罷。”那老者道:“你當了裙衫,也隻為請糧;今日丈夫不見,也隻為請糧。我們公道處,少也說不出,好歹處五名極貧的糧與你,隻好二兩五錢銀子、五擔穀罷。”霍氏道:“誰把丈夫性命換錢哩?”崔科還在那裏假強,張老三暗地對他道:“哥,人命還是假的,冒糧詐錢是真,到官須不輸他婦人?”崔科也便口軟,處到五兩銀子、八擔穀。霍氏道:“列位老人家,我丈夫不知怎麼,他日後把些差撥來,便這幾兩銀子也不夠使用。咱隻和他經官立案,後邊還有成說。”張老三道:“你如今須是女戶,誰差得著?”霍氏還不肯倒牙,張老三道:“嫂子,這老人家處定了。崔老爹也一厘加不得了,你怕他後邊有事,再要他寫個預收條糧票,作銀子加你。”眾人團局,崔科也隻得依處。霍氏也便假手脫散了夥,自與兒子過活。這邊崔科勞了眾人處分,少不得置酒相謝,又沒了幾兩銀子,不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