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便去打聽,卻是個良家婦人,丈夫做長班的。他道既是良家,不可造次進去。因想了一夜道:“我且明日做送戒指去,看他怎生。”那邊鄧氏見他丟挑牙來,知是有意,但不知是那裏人,姓甚名誰。晚間隻得心裏想著耿埴,身子摟著董文,雲雨一場,略解渴想。早間送了董文出去,絕早梳頭,就倚著門前張望。隻見遠遠一個人來,好似昨日少年,正在那廂望他。隻見這人徑闖進來,鄧氏忙縮在布簾內。道是誰?簾中影出半個身子來,果是打扮得齊整:眼溜半江秋水,眉舒一點巫峰。蟬鬟微露影濛濛。已覺香風飛送。簾映五枝寒玉,鞋呈一簇新紅。何須全體見芳容。早把人心牽動。他輕開檀口道:“你老人家有甚見教?”耿埴便戲了臉,捱近簾邊道:“昨日承奶奶賜咱表記,今日特來謝奶奶。”腳兒趄趄便往裏邊跨來。鄧氏道:“哥,不要羅唕,怕外廂有人瞧見。”這明遞春與耿埴,道內裏沒人。耿埴道:“這等咱替奶奶拴了門來。”鄧氏道:“哥不要歪纏。”耿埴已為他將門掩上,複進簾邊。鄧氏將身一閃,耿埴狠搶進來,一把抱住,親過嘴去。鄧氏道:“定要咱叫喚起來!”口裏是這樣講,又早被耿埴把舌尖塞住嘴了。正伸手扯他小衣,忽聽得推門響,耿埴急尋後路。鄧氏道:“哥莫忙,是老白挑水來,你且到房裏去。”便把耿埴領進房中。卻也好個房,上邊頂格,側邊泥壁,都用綿紙糊得雪白的。內中一張涼床、一張桌兒,擺列些茶壺茶杯。送了他進房,卻去放老白。老白道:“整整等了半日,壓得肩上生疼。”鄧氏道:“起得早些,又睡一睡,便睡熟了。”又道:“老白,今日水夠了,你明日挑罷。”打發了,依舊拴了門進來,道:“哥恁點點膽兒,要來偷婆娘?”耿埴道:“怕一時間藏不去,帶累奶奶。”便一把抱住,替他解衣服。鄧氏任他解,口裏道:“咱那爛驢蹄,早間去,直待晚才回,親戚們咱也不大往來,便鄰舍們都隔遠,不管閑事,哥要來隻管來。就是他來,這灶前有一個空米桶,房裏床下盡寬,這酒糊塗料不疑心著我。”一邊說時,兩個都已寬衣解帶,雙雙到炕兒上恣意歡娛。但見一個仰觀天,一個俯地察。一個輕騫玉腿,一個款摟柳腰。一個笑孜孜猛然獨進,恰似玉筍穿泥;一個戰抖抖高舉雙鴛,好似金蓮泛水。一個憑著堅剛意氣,意待要直搗長驅;一個曠蕩情懷,那怕你翻江攪海。正是戰酣紅日隨戈轉,興盡輕雲帶雨來。兩個你貪我愛,整整頑夠兩個時辰。鄧氏道:“哥,不知道你有這樣又長又大又硬的本錢,又有這等長久氣力,當日嫁得哥,也早有幾年快活。咱家忘八,道著力奉承咱,可有哥一毫光景麼?哥不嫌妹子醜,可常到這裏來。他是早去了,定到晚些來的。”兩個兒甚是惓惓不舍,耿埴也約他偷空必來。以後耿埴事也懶去緝,日日到錦衣衛走了一次,便到董文家來。鄧氏終日問董文要錢,買肉、買雞、果子黃酒吃,卻是將來與耿埴同吃。耿埴也時常做東道。常叫他留些酒肴請董文,道:“不要睬他,有的多把與狗吃。”一日晚了,正送耿埴出門。不曾開門,隻聽得董文怪唱來了。耿埴道:“那裏躲?”鄧氏道:“莫忙,隻站在門背後是哩。”說話不曾了,董文已是打門。鄧氏道:“汗邪哩,這等怪叫喚。”開門,隻見董文手裏拿著一盞兩個錢買的茹桔燈籠進來,鄧氏怕照見耿埴,接來往地下一丟,道:“日日夜晚才來,破費兩個錢,留在家買菜不得!”又把董文往裏一推道:“拿燈來照咱閂門。”推得董文這醉漢東磕了臉,西磕了腳,叫喚進去。拿得燈來,耿埴已自出門去,鄧氏已把門閂了。耿埴躲在簷下聽他,還忘八長,忘八短:“以後隨你臥街倒巷,不許夜來驚動咱哩,要咱關門閉戶。”董文道:“嫂子,可憐咱是個官身,脫得空,一定早早回來。”千陪不是,萬陪不是,還罵個不了。
第二日,耿埴又去。鄧氏忙迎著道:“哥,不吃驚麼?咱的計策好麼?”耿埴道:“嫂子,他是在官的人,也是沒奈何,將就些罷。”鄧氏道:“他不伏侍老娘,倒要老娘伏侍他麼?吃了一包子酒,死人般睡在身邊,厭刺刺看他不上眼,好歹與哥計較,閃了他與哥別處去過活罷。”耿埴道:“罷!嫂子,怎丟了窠坐兒別處去?他不來管咱們,便且胡亂著。”鄧氏道:“管是料不敢管,咱隻是懶待與他合夥。”從此任董文千方百計奉承,隻是不睬,還饒得些嚷罵。
一日與耿埴吃酒,撒嬌撒癡的,一把摟住道:“可意哥,咱委實喜歡你,真意兒要隨著你,圖個長久快樂。隻吃這攮刀的礙手礙腳,怎生設一計兒了了他,才得個幹淨。”逼著耿埴定計,耿埴也便假裝癡道:“你婦人家不曉事。一個人怎麼就害得他?”這婦人便不慌不忙,設出兩條計來,要耿埴去行,道:“哥,這有何難?或是買些毒藥,放在飲食裏麵,藥殺了他。他須沒個親人,料沒甚大官司。再不或是哥拿著強盜,叫人扳他,一下獄時,擺布殺他,一發死得幹幹淨淨。要錢咱還拿出錢來使,然後老娘才脫了個‘董’字兒,與你做一個成雙捉對。哥,你道好麼?”那知這耿埴心裏拂然起來,想道:“怎奸了他的妻子,又害他?”便有個不爽快之色,不大答應。
不期這日董文衙門沒事,隻在外吃了個醉,早早回來。鄧氏道:“哥,今還不曾替哥耍,且桶裏躲著。”耿埴躲了,隻聽得董文醉得似殺不倒鵝一般,道:“嫂子,吃晚飯也未?”鄧氏道:“天光亮亮的吃飯?”董文道:“等待咱打酒請嫂子。”鄧氏道:“不要吃,不要你扯寡淡!”隻見耿埴在桶悶得慌,輕輕把桶蓋頂一頂起。那董文雖是醉眼,早已看見,道:“活作怪,怎麼米桶的蓋會這等動起來?”便蹱蹱動要來掀看。耿埴聽了驚個小死,鄧氏也有些著忙。道:“花眼哩,是糴得米多,蛀蟲拱起來。噇醉了,去挺屍罷,休在這裏怪驚怪喚的,蒿惱老娘。”董文也便不去掀桶看,道:“咱去,咱去,不敢拗嫂子。”蹱蹱自進房去。喜是一上床便雷也似打鼾,鄧氏忙把桶蓋來揭,道:“哥,悶壞了。”耿埴道:“還幾乎嚇死。”一跨出桶來,便要去。鄧氏道:“哥,還未曾替哥耍哩,怎就去?”兩個就在凳兒上做了個騎龍點穴勢,耍夠一個時辰。鄧氏輕輕開門放了,道:“哥,明日千定要來。”隻是耿埴心裏不然,道:“董文歹不中,也是結發夫妻,又百依百隨。便吃兩盅酒也不礙,怎這等奚落他?明日咱去勸他,畢竟要他夫妻和睦才是。”常時勸他,鄧氏道:“哥,他也原沒甚不好,隻是咱心裏不大喜他。”一日耿埴去,鄧氏歡天喜地道:“咱與你來往了幾時,從不曾痛快睡得一夜。今日攮刀的道明日他的官轉了員外,五鼓去伏侍到任,我道夜間我懶得開門,你自別處去歇。了他去,咱兩個兒且快活一夜。”兩個打了些酒兒,在房裏你一口、我一口,吃個爽利。到得上燈,隻聽得董文來叫門,兩個忙把酒肴收去。鄧氏去開門,便嚷道:“你道不回了,咱閉好了門,正待睡個安穩覺兒,又來鳥叫喚。”董文道:“咱怕你獨自個宿寒冷,回來陪你。”徑往裏邊來。耿埴聽了,記得前日桶裏悶得慌,徑往床下一躲。隻見進得房來,鄧氏又嚷道:“叫你不要回,偏要回來。如今門是咱開了,誰為你冷冰冰夜裏起來關門?”董文道:“嫂子,咱記念你,家來是好事。夜間冷,咱自靠一靠門去罷。嫂子不要惱。”鄧氏道:“咱不起來。”還把一床被自己滾在身道:“你自去睡,不要在咱被裏鑽進鑽出,凍了咱。”董文隻得在腳後和衣自睡,倒也睡得著。苦是一個鄧氏,有了漢子不得在身邊,翻來覆去,不得成夢,隻啯啯噥噥,把丈夫出氣。更苦是一個耿埴,一個在床上,一個在床下,遠隔似天樣。下邊又冷颼颼起來,凍得要抖,卻又怕上邊知覺,動也不敢動,聲也不敢做。捱到三更,鄧氏把董文踢上兩腳,道:“天亮了,快去。”董文失驚裏跳起來,便去煤爐裏取了火,砂鍋裏燒了些臉水,煮了些飯,安排些菜蔬。自己梳洗了,吃了飯,道:“嫂子,咱去,你吃的早飯咱已整治下了,沒事便晏起來些。”鄧氏道:“去便去,隻恁瑣碎,把人睡頭攪醒了。”董文便輕輕把房門拽上,一路把門靠了出去。耿埴凍悶了半夜,才得爬出床來。鄧氏又道:“哥,凍壞了,快來趁咱熱被。”耿埴也便脫衣,跳上床來。忽聽外邊推門響,耿埴道:“想忘了甚物,又來也。”仍舊鑽入床下。董文一路進門來,鄧氏道:“是誰?”董文道:“是咱,適才忘替嫂子揌揌肩,蓋些衣服,放帳子。故此又來。”鄧氏嚷道:“扯鳥淡,叫咱隻道是賊,嚇得一跳。怪攮刀子的!”董文聽了,不敢做聲,依舊靠門去了。可是:意厚衾疑薄,情深語自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