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衣點染成緇色,悔上昭王買駿台。王奶奶正吹得頭也抬不得,眼也開不得,又沒處扯餘姥姥時,又聽得開道,便慌慌張張閃到人家房簷下去躲。風定卻見一個官騎著匹馬,後邊掌著黑扇過來,正是李侍講拜客,在那廂過。此時王奶奶尋得餘姥姥,見時頭上早不見了一隻金釵。正是:釵溜黃金落路隅,亡簪空有泣成珠。心上著忙,急要去尋。餘姥姥道:“知道掉在那邊?半尺厚灰沙,那裏去尋?”隻得渾帳尋了半日,也沒心想再看,忙叫了兩個驢回家。一到家中,好生不快。餘姥姥道:“爺呀,這老媳婦叫你去的不是了,怎在你頭上掉下,一些兒也不知道?”王奶奶道:“是騎了驢,把髻子顛得鬆鬆的,除眼紗時,想又招動了,故此溜下來也不知道。”餘姥姥道:“好歹拿幾兩銀子,老媳婦替你打一隻一樣的罷。”王奶奶道:“打便打得來,好金子不過五七換罷。內中有一粒鴉青、一粒石榴子、一粒酒黃,四五顆都是夜間起光的好寶石,是他家祖傳的,那裏尋來?”說一會焦躁一會。這一晚晚飯也不吃,夜間睡也睡不著。直到晌午,還沒有起來。
不知這釵兒卻是李侍講馬夫拾得,又是長班先看見,兩個要分,爭奪起來,且鬧得李侍進知道,分付取來看。隻見釵兒金光耀目,寶色映人,李侍講心下便想道:“這釵兒料不是小戶人家有的,也料不是幾兩銀子價值的,為遺失了釵兒,畢竟不知幾人受冤,幾人吃苦,怨暢的不知幾時得了,憂鬱的不知幾時得舒。若是這兩個花子拿去吃酒賭錢,不消一日就花費個罄盡,不如我與這釵兒一個明白。”便對馬夫與長班道:“釵兒我收在這裏,與你兩個二兩銀子去買酒。”兩個隻得叩頭而出,馬夫道:“這金子少也值伍兩。如今入了官,一是老鼠養兒子,替貓。”長班道:“譬如不拾得,卻不道漁人得利。”側邊的道:“老爺討了些便宜,隻當三腳分了。”那眶這李侍講走進去,卻寫出一條紙下來,道:“十三日燈市內拾金釵一隻,失者說明來取。”貼了幾日。隻見這日,餘姥姥見王奶奶連日愁得飲食少吃,叫勤兒拿錢去買合汁,正在那邊買時,卻見一個婆子走來,那賣合汁的道:“認得來麼?”婆子道:“咱媳婦家中不見的釵子,是嵌珠子的,他是嵌寶石的,不對。”勤兒忙問時,道是東角頭李翰林拾得隻釵兒,叫人去認領。勤兒聽了,飛跑到家,道:“奶奶,釵兒有哩!”王奶奶道:“在那裏?”勤兒道:“在東角頭李翰林家,奶奶去認。”王奶奶道:“我說了,你與餘姥姥去認罷。”勤兒道:“適才一個說不對,他不肯,還是奶奶去。”王奶奶隻得和餘姥姥雇了驢,來到東角頭,正值李侍講送客出來,餘姥姥過去見了個禮,李侍講忙叫請起。餘姥姥道:“十三日是老媳婦與錦衣衛王指揮奶奶,在燈市失下釵兒一隻。道是爺收得,特來說明,求爺給發。”李侍講便叫說來。王奶奶過去一說,並沒有一毫兒差。李侍講忙取來發與他。王奶奶見了淚下,忙過來叩頭稱謝。李侍講道:“仕官妻女,不消。”餘姥姥道:“這等待他丈夫回時謝爺罷。”李侍講道:“一發不消。”兩個領了釵兒,一路快活回去。
不半年,王指揮回京,夫妻歡會,所不必言。問丈夫道:“你在廣南曾帶甚珠子來麼?”丈夫道:“我已帶得百十粒與你。”王奶奶道:“還有甚送得人的麼?”因說自己同餘姥姥燈市失釵,虧李侍講給還,不然幾乎憂愁病死。王指揮道:“這釵是我家祖傳下來的,上邊寶石值銀數百。他清冷官,肯還與你,我明日去謝他。”就備了些禮,是端硯、血竭、英石、玳瑁帶、紅藤蕈、沉速香、花梨文具、荔枝、龍眼、海味,來見李侍講。李侍講不知為些甚麼。坐定,說起失釵原故,道:“若非大人,房下愁慮,必致成病。今日夫妻重會,皆大人所賜。”李侍講道:“這小事,何勞致謝?”送上禮單,李侍講並不肯收。再三央求,李侍講隻是不肯。王指揮道:“餘物也不值甚,隻有血竭也是一時難得之物,大人可勉收了。”李侍講見他苦苦的說,收了這一件進裏邊。李夫人道:“你這樣冷氣官,誰人來送禮?”李侍講說起謝釵緣故,李夫人道:“這不該收他的。”李侍講道:“他苦苦要我收,又說道這血竭也是難得的,治金瘡絕妙。”李夫人笑道:“正是,如今聖上殺韃子,正要你去做前鋒哩。”兩個也說笑了一會。過後數年,是永樂十九年,隻見四月初八這夜,大內火光燭天,卻是火焚了奉天殿、謹身殿、華蓋殿三殿。聖上傳旨求直言,李侍講條陳一個本,是“停王作,罷四夷朝貢,沙汰冗官賑濟饑荒,清理刑獄,黜贓官,罷遣僧道,優恤軍士”,共十五事。聖上也都施行。又到洪熙元年五月,李侍講又上兩個時政闕失的本,激怒了聖上,道他出位言事,叫武士把金瓜打。此時金瓜亂捶下來,李侍講道:“陛下納諫如流,不意臣以諫死。”聖上傳旨叫住,時已打了十八瓜,助下骨頭已折了三條。聖旨著扶出,改他作禦史。李侍講已是話都說不出了,抬到家中,昏暈欲絕。李夫人忙去請醫買藥。這些醫人道:“凡傷皮肉的可治,不過完他瘡口,長肉;傷在骨,已就難活了。況且肋骨折了三條,從那一個所在把手與他接?這除非神仙了。”李夫人聽了,無計可施,唯有號泣,與他備辦後事。不期過得一日,聖旨又著拿送錦衣衛。常言道:“得罪權臣必死,得罪天子不死。”隻是到了衛,少不得也要照例打一套,管你熬得熬不得。打了落監,管監卻是王指揮,見了李禦史,道:“我聞得今日發一李禦史來,不知正是恩人!”忙叫收拾獄廳邊一間小房,把他安下,又著人去請醫生。管監的做主,獄卒誰敢掯勒?連忙請到醫生,醫生道:“這位李爺,學生已看了,肋骨已斷,不可醫治了。”王指揮道:“你再瞧一瞧。”王指揮去把衣裳掀起看,隻見半邊紅腫,腫得高高的。醫生才把手去摸,李禦史大聲叫起疼來。醫生道:“奇事,昨日看時,肋骨三條都斷的,怎今日卻都相接?”李禦史又有絲腸沒力氣道:“兩日被肋骨不接,交擦得疼不可言,今早是用挺掍一閃,忽然接了。”醫生道:“都是老爺精忠感格上天保祐,不然醫生也難治,但須得好血竭才妙。”王指揮道:“有,我在廣南曾帶來。”著小廝去取,去了一晌,回報道:“尋得沒有,想送了翰林李爺子。”王指揮想了想,道:“果是送了李爺。”就著人去李禦史家取。夫人撿了半日,撿得出來,拿到獄中。王指揮著醫生如法整治,將來敷上,可是:忠何愁折肋,義欲起殘生。當時王指揮又著人對李夫人道:“李爺儒官,久處冷局,又在客邊,獄中供給醫藥,都不要費心,我這裏自備。”自此之後,無日不來看視,自為敷藥,與他講些白話慰安他。李禦史伏枕一個多月,才得安痊,時當虧得王指揮在獄中照管,卻也不大煩惱。或時與王指揮說些忠臣、孝子、義士、高人的典故,王指揮也時常來說些朝中新政,階市上時事消遣時日。本年洪熙爺晏駕,宣德爺登基。次年改元,也不赦得。直至十月,例有冷審,刑部錦衣衛都有獄囚冊獻上,內開李禦史名字。聖上見了,想起他當日觸怒先帝的事,次日設朝傳旨拿來麵訊。此時一個錦衣衛官領了旨,飛也似到衛監,取出李禦史來縛了,從東華門押解進來。李禦史此時全無悔懼模樣,一邊起解,一邊聖旨宣過王指揮道:“李時勉不必縛來,你可竟押至西角頭處決。”那王指揮接了這旨,卻似心頭上有個鹿兒突突地撞,腳下一條繩兒絆住,走不去一般,道:“才方旨意拿來,還可辦上幾句,在死裏求生。如拿去殺,再沒救了。”走出西華門,便叫一個校尉到李衙去,叫李夫人可到西角頭與李爺一麵。一邊著人尋上好棺木,道:“不能夠救他,隻好把他從厚殮殯,齎助他妻子回鄉去罷。”走到監門口,簌簌掉下淚來,道:“李先生,再要與你在這邊講些天話,也不能夠了。”忙問李爺時,獄卒道:“適才許爺領旨抓去了。”王指揮道:“這等我且複旨,看他消息。”來複旨時,李禦史已蒙聖恩,憐他翰院儒臣,卻能言人所不敢言,不可深罪,不惟不殺,反脫去他枷杻,仍舊著他做翰林院侍讀,纂修永樂爺實錄。此時李夫人聽了報,正悲悲咽咽,趕到西角頭,隻見家僮沒命似跑來道:“奶奶,爺回家了。”李夫人聽得滿心歡喜,忙回家時,卻是從天落下一個李侍講一般。正是:三載囹圄困儀羽,各天幽恨夢魂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