拖了三年,除還,積到本利八兩。那時年久要清,情願將自己地一塊寫與,不要。又將山賣與人,都不捉手。也曾要與顏家,顏家道逼年無銀。先時管家日日來炒,裏邊有個管家看他女人生得甚好,欺心占他的,串了巫婆,嚇要送官。巫婆打合女人準與他,正在家逼寫離書,那女人急了,道:“我是好人家兒女,怎與人做奴才?我拚一個死,叫鄒家也吃場官司。”外邊爭執,不知裏邊事,他竟開了後門,趕到渡頭,哭了一場,正待投水。這原是娶妻的事,先時要娶妻,臨渴掘井。後來女家需索,挑雪填井。臨完債逼,少不得投河奔井。
不期遇了救星。林森甫看見婦人向水悲哭,也便疑心,就連忙趕上,見他跳時,一把扯住道:“不要短見。”女人隻得住了。問他原故,他將前後細訴:差向豪門曳綺羅,一番愁絕蹙雙蛾。
恨隨流水流難盡,拚把朱顏逐綠波。森甫道:“娘子,你所見差了。你今日不死,豪家有你作抵,還不難為你丈夫。如你死,那債仍在你丈夫身上還,畢竟受累了。你道你死,你丈夫與母家可以告他威逼,不知如今鄉宦家逼死一個人,那個官肯難為他?也是枉然。喜得我囊中有銀八兩,如今贈你,你可將還人,不可作此短見。”便篋中去檢此銀,隻見主家仆撳住道:“林相公,你辛苦一年才得這幾兩銀子,怎聽他花言,空手回去?未免不是做局哄你的,不可與他!”森甫道:“我已許他,你道他是假,幸遇我來。若不遇我,他已投河了,還哄得誰?”竟取出來,雙手遞與。這娘子千恩萬謝接了,又問:“相公高姓?後日若有一日,可以圖報。”森甫笑而不對。倒是仆人道:“這是三山林森甫相公,若日後有得報他,今日也不消尋死了。”兩邊各自分手。
森甫分了手,回到家中,卻去問妻子覓得幾分生活錢,犒勞仆人。仆人再三推了不要,自回家去。到晚,森甫對其妻趦趄的道:“適才路上遇著一個婦人,隻為丈夫欠了宦家銀八兩無還,要將他準折,婦人不欲,竟至要投水,甚是可憐!”那黃氏見他回時,不拿銀子用,反向黃氏取,還道或者是成錠的,不舍得用。及半晌不見拿出來,也待問他,聽得此語,已心會了,道:“何不把束脩濟他,免他一死?”森甫道:“卑人業已贈之,也曉得娘子有同誌,隻是年事已逼,恐用度不敷。”黃氏道:“官人既慨然救人,何故又作此想?田中所入,足備朝夕,薪水之費,我女工所得,足以當之,切勿介意。”森甫聽了,也覺欣然。捱到除夜,一物不買。宗族一個林深,送酒一壺與他,他夫妻收了他的,衝上些水,又把與小廝不收的銀子,買了半升蝦,把糟汁煮了,兩個分歲。森甫口占兩句道:江蝦糟汁煮,清酒水來淘。兩個大笑了一場,且窮快活。外邊這些鄰人親族,見他一件不買,道:“好兩個苦做人家的,忙了一年,魚肉不舍得買。”後邊有傳他濟人這節事,有的道:“虧他這等慷慨,還虧他妻子倒也不絮聒他。”有的道:“沒算計窮儒!八兩銀子生放一年,也得兩數利錢,怎輕易與人,可不一年白弄卵?便分些兒與他也罷,竟把一注銀子與人,這婦人倒不落水,他銀子倒落水了。”他也任人議論,毫無追悔。
除夜睡時,卻夢到一個所在,但見:宇開白玉,屋鑄黃金。琉璃瓦沉沉耀碧,翡翠舒翎;玳瑁樓的飛光,虯龍脫海。碧闌幹外,列的是幾多瑤草琪花;白石街中,種的是幾樹怪鬆古柏。觸目是朱門瑤戶,入耳總仙樂奇音。卻如八翼扣天門,好似一靈來海藏。信步行去,隻見柱上有聯,鐫著金字,道:門關金鎖鎖,簾卷玉鉤鉤。須臾過了黃金階,漸上白玉台。隻見廊下轉出一個道者,金冠翠裳,貝帶朱履,道:“林生何以至此?”森甫就躬身作禮。那道者將出袖中一紙,乃詩二句,道:鷓鴣之地不堪求,麋鹿眠處是真穴。道:“足下識之。”言訖相揖而別。醒來正是三更,森甫道:“這夢畢竟有些奇怪。”次日即把“門關”二句寫了做春聯,粘在柱上。隻見來的親友見了都笑:“有這等文理不通秀才,替你家有甚相幹,寫在這邊?”又有一個輕薄的道:“待我與他換兩句。”是:蓬戶遮蘆席,葦簾掛竹鉤。有這樣狂人!那森甫自信是奇兆。
到了正月盡,主家來請,他自收拾書籍前往。當日主人重他真誠,後來小廝回去說他舍錢救人,就也敬他個尚義,著實禮待他。一日,東翁因人道他祖墳風水庸常,不能發秀,特去尋一個楊堪輿來。他自稱“楊救貧”之後,他的派頭與人不同。他知道,人說風水先生常態是父做子破,又道攛哄人買大地,打偏手。他便改了這腔,看見這家雖富,卻是臭吝不肯舍錢,風水將就去得,他便極其讚揚,道:“不消遷改。”見有撒漫,方才叫他買地造墳,卻又叫他兩邊自行交易,自不沾手。不知那賣主怕他打退船鼓,也聽也他。又見窮秀才闊宦,便也與他白出力一番,使他揚名。故此人人都道他好。顏家便用著他。他初見賣弄道:“某老先生是我與他定穴,如今乃郎又發。某老先生無子,是我為他修改。如今連生二子。某宅是我與他遷葬,如今家事大發。某宅是我定向,如今乃郎進學。如今顏老先生見愛,須為尋一大地,可以發財、發福的。”說得顏老好生歡喜,就留在書房中歇宿。森甫也因他是個方外,也禮貌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