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回 八兩銀殺二命 一聲雷誅七凶(1 / 3)

天意豈渺茫,人心胡不臧。

陰謀深鬼蜮,奇阱險桁楊。

鑒朗奸難匿,威神惡必亡。

須嚴衾影懼,遮莫速天災。

暗室每知懼,雷霆恒不驚。人心中抱愧的,未有不聞雷自失。隻因官法雖嚴,有錢可以錢買免,有勢可以勢請求。獨這個雷,那裏管你富戶,那裏管你勢家。故我所聞有一個牛為雷打死,上有朱字,道他是唐朝李林甫,三世為娼七世牛,這是誅奸之雷。延平有雷擊三個忤逆惡婦,一個化牛,一個化豬,一個化犬,這是剿逆之雷。一蜈蚣被打,背有“秦白起”三字。他曾坑趙卒二十萬,是剪暴之雷。一人侵寡嫂之地,忽震雷縛其人於地上,屋移原界,是懲貪之雷。一婦因娶媳無力,自傭工他人處,得銀完姻。其媳婦來,不見其姑,問夫得知緣故,當衣飾贖姑,遭鄰人盜去,其媳憤激自縊。忽雷打死鄰人,銀還在他手裏,縊死婦人反因雷聲而活,這是殄賊之雷。不可說天不近。《輟耕錄》又載:一人欲謀孤侄,著婢買囑奶娘,在乳中投毒。正要放他口中。忽然雷震,婢與奶娘俱死,小兒不驚。若遲一刻,小兒必死。道是性急之雷,已是奇了,還有一雷之下,殺七個謀財害命凶徒,救全兩個無辜之人,更事之出奇了。

話說蘇州府嘉定縣有一疁城鄉,有一個鄉民姓阮名勝,行一,人取他個號叫敬坡。母親溫氏,年已六十多歲。一妻勞氏,年才二十多歲,也有幾分顏色。至親三口,家裏有間小小住屋,有五七畝田,又租人幾畝田,自己勤謹,蚤耕晚耘,不辭辛苦。那婦人又好得緊,紡得一手好紗,績得一手好麻,織得一手賽過絹的好布,每日光梳頭、淨洗臉、炊煮三餐之外,並不肯偷一刻的閑。能得六七家鄰舍,也住得散,他也並不肯走開去閑話。家中整治些菜蔬,畢竟好的與婆婆,次些的與丈夫,然後自吃,並不貪嘴。就是家事日漸零落,丈夫掙不來,也沒個怨悵的意思,瑣碎話頭。莫說夫妻相安,婆婆歡喜,連鄉裏鄉間也都傳他一個名,道阮大遇得個好家婆,又勤謹,又賢惠。但是婦人能幹,能不出外邊去,這全靠男子。無奈阮大一條忠厚怕事的肚腸,一副女兒臉,一張不會說的嘴。蘇淞稅糧極重,糧裏又似老虎一般嚼民,銀子做準扣到加二三,糧米做準扣到加四五,又亂派出雜泛差徭,幹折他銀子;巧立出加貼幫助,克斂他銅錢。不說他本分憐他,越要擠他。還租時,做租戶的裝窮說苦,先少了幾鬥,待他逼添。這等求爺告娘,一升升拿出來,到底也要少他兩升。他又不會裝,不會說。還有這些狡猾租戶,將米來著水,或是酒鹽鹵、串凹穀,或是熬一鍋粥湯,和上些糠拌入米裏,叫糠拌粥,他又怕人識出不敢。輪到收租時節,或是送到鄉宦人家,或是大戶自來收取,因他本分,都把他做榜樣,先是他起,不惟吃虧,還惹得眾人抱怨,道他做得例不好。連累眾人多還,還要打他罵他,要燒他屋子。隻得又去求告。似此幾年,自己這兩畝田戤與人賠光了,隻是租人的種。出息越少,越越支撐不來。

一個老人家老了,吃得做不得。還虧家中勞氏能幹,隻是紡紗,地上出的花有限,畢竟要買。阮大沒用,去買時隻是多出錢,少買貨。紡了紗,織了布,畢竟也阮大去賣,他又畢竟少賣分把回來。日往月來,窮苦過日子,隻是不彀。做田莊人,畢竟要吃飯。勞氏每日隻煮粥,先幾碗飯與阮大吃,好等他田裏做生活;次後把幹粥與婆婆吃,道他年老餓不得;剩下自己吃,也不過兩碗湯、幾粒米罷了。穿的衣服,左右是夏天,女人一件千補百衲的苧布衫,一腰苧布裙、苧布褲;男人一件長到腰,袖子遮著肘褂子,一條掩膝短裩,或是一條單稍。莫說不做工的時節如此,便是鄰家聚會吃酒,也隻得這般打扮。正是他農家衣食,甚是艱難得緊。

催耕未已複促織,天道循環無停刻。

農家夫婦何曾閑?撚月鋤星豈知息?

夜耨水沒踝,朝耕日相逼。

嗟晴苦雨愁滿懷,直是勞心複勞力。

布為他人衣,穀為他人殖。

才複償官租,私貸又孔亟。

大兒百結悲懸鶉,小兒羹藜多菜色。

嗟彼老夫婦,身首頗黎黑。

朝暮經管徒爾為,窮年常困缺衣食。

誰進祁寒暑雨箴,剜肉補瘡訴宸極。

遍選循良布八方,擊壤重見雍熙域。

他兩個雖苦,倒也相安。隻是鄰舍中有這兩個光棍,一個是村裏虎鮑雷,是個裏書,吃酒撒潑,欺善怕惡,凡事出尖,自道能的人。一個是村中俏花芳,年紀也到二十,隻是掙得一頭日曬不黃的頭發,一副風吹不黑的好臉皮,裝妖做勢,自道好的人,與鮑雷是緊挽好朋友。這花芳見阮大窮,勞氏在家有一餐沒一餐,被一爿,掛一片,況且阮大憂愁得緊,有個未老先老光景。他道這婦人畢竟沒老公的心,畢竟甘清淡不過,思量這野食。自己也是個一表人材,要思量勾搭他。二十歲不冠巾的老扒頭,他自己還道小,時常假著借鋤頭、借鐵扒名色,或是假獻勤,替他帶飯到田頭去。把個身子戤了他門拮道:“一嫂,虧你得勢,我們一日也不曾做得多嗬,又要煮飯,又要紡紗織布,這人家全是你做的。”勞氏道:“不做那得吃?”花芳道:“一嫂,那不做的倒越有得吃哩!”常這等獎他,要他喜歡。又時道:“一嫂,一哥靠得個鋤頭柄,一嫂靠得這雙手,那做得人家起?隻好巴巴結結過得日子。隻是捱得熟年,怕過不得荒年,也不是常算。”把這等替他計較的話兒,要把他打動。還有絮絮的話:“我看一哥一會子老將下來,真是可惜。後生時不曾快樂得,把這光陰蹉過了。就是一嫂也覺得蒼老些,也還是一嫂會打扮。像前村周親娘,年紀比一嫂大五七年,每日蓬子頭、赤子腳,一發醜殺子人。且是會養兒女,替個裏皮三哥一發過得好。那周紹江自家窮,沒得養,請他,竟放他這條路。”把這榜樣撩撥他,爭奈這勞氏是懶言語的,要甚物事遞與了他,便到機上織布、車邊紡花,任他戲著臉,隻當不見。說著話,一隻耳朵進,一隻耳朵出,隻做不聽得一般,真是沒處入鑿,他沒處思量,不知那裏去打了一隻銀簪、兩個戒指,拿來樣與他看,道:“這是皮三官央我打與周親娘的,加一工錢,不吃虧麼?這皮三官為周親娘破費得好錢,周親娘做這身子不著,倒也換得他多哩。首飾衣裳,又每日大魚大肉吃。”把這私通有利益哄他,他又隻是不理。掃興得緊,那癡心人偏會癡想,道臉兒扳扳,一問就肯,他不做聲,也隻是不好開口。他便大了個膽,一日去帶飯,把他手掌捏上一把。隻見勞氏便豎起眉,睜著眼,道:“臭小烏龜,那介輕薄。”花芳連道:“失錯,失錯。”拿了飯飛跑。勞氏也隻惱在心裏,怕動丈夫的氣,不說。隻是花芳低了頭跑時,也不顧人亂撞,劈頭撞了一個人,飯籃兒幾乎撞翻,恰是鮑雷。鮑雷一把抱住道:“小冤家,那介慌。”花芳道:“是怕飯遲了。”鮑雷道“賊精,遲了飯,關你事?一定有甚,要對我說。”花芳被他抱住不放,隻得把捏勞氏被罵說了。鮑雷道:“這婦人阮大料也留不牢,好歹討了他的罷了,偷的長要吃驚。”花芳道:“他這樣個勤謹家婆,又好個兒,他肯放他?”鮑雷道:“消停,包你叫他嫁你便了。”可可天啟七年,這一年初夏百忙裏,阮大母親溫氏病了個老熟。勞氏日逐去伏侍,紡績工夫沒了一半。這牽常的病已費調理,不期阮勝因母親病,心焦了,又在田中辛苦,感冒了風寒,又病將起來。一病病了十四日,這人便瘦得骷髏一般。此時勞氏調理病人尚沒錢,那有錢雇人下田?這田弄得一片生,也不知個苗,分個草,眼見秋成沒望了。沒將息,還又困了半月,阮勝勉強掙來,坐在門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