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七鬆園弄假成真(1 / 3)

詩曰:

美人家住莫愁村,蓬頭粗服朝與昏,

門前車馬似流水,戶內不驚鴛鴦魂。

座中一目識豪傑,無限相思少言說,

有情不遂莫若死,背燈獨扣芙蓉結。

這首古風,是一個才子贈妓女的。

眾人都知道妓女的情假,我道是妓女的情最直;眾人都知道妓女的情濫,我道是妓女的情最專;眾人都知道妓女的情薄,我道是妓女的情最厚。這等看起來,古今有情種子,不要在深閨少艾中留心注目,但在青樓羅綺內廣攬博收罷了。隻是,妓女一般民有情假、情濫、情薄的:試看眼前那些倚門賣笑之低娼,搽脂抹粉之歪貨,但曉得親嘴咂舌是情、拈酸吃醋是情,那班輕薄子弟初出世做嫖客的,也認做這便是情:眼挑腳勾是情、賠錢貼鈔是情,輕打悄罵是情。更有一種假名士的妓女,倩人字畫,居然詩伯詞宗,遇客風雲,滿口盟翁社長;還有一種學閨秀的妓女,喬稱小姐,入門先要多金,冒托宦姬,見麵定需厚禮———局麵雖大,取財更被窩浪態,較甚至娼家,而座上戲調,何減於土妓。可憐把一個情字,生生泯沒了,還要想他情真、情專、情厚,此萬萬決不可得之理。

我卻反說妓女有情,反說妓女情真、情專、情厚,這是甚麼緣故?

蓋為我輩要存天理、存良心,不去做那偷香竊玉,敗壞閨門的事。便是閨門中有多情絕色美人,我們也不敢去領教。但天生下一個才子出來,他那種癡情,雖不肯浪用,也未必肯安於不用。隻得去寄跡秦樓,陶情楚館,或者遇得著一兩個有心人,使可償今生之情緣了。所以,情字必須親身閱曆,才知道個中的甘苦。惟有妓女們,他閱人最多,那兩隻俏眼,一副俊心腸,不是揮金如土的俗子可以買得轉。倘若看中了一個情種,便由你窮無立錐,少不得死心塌地,甘做荊釵裙布,決不像朱買臣的阿妻,中道棄夫,定要學霍小玉那冤家,從一而死。

看官們,聽在下這回小說,便有許多人要將花柳徑路從今決絕的;更有許多人,將風月工夫從今做起的。

話說蘇州一個秀士,姓阮諱苣,號江蘭,年方弱冠,生得瀟灑俊逸,詩詞歌賦,舉筆驚人。隻是性情高傲,避俗如仇。父母要為他擇配,他自己忖量道:“婚嫁之事,原該父母主張。但一日絲蘿,即為百年琴瑟,比不得行雲流水,易聚易散,這是要終日相對,終身相守的。倘配著一個村姬俗婦,可不憎嫌殺眉目,辱沒殺枕席麼!”遂立定主意,權辭父母道:“孩兒待成名之後,再議室家。”父母見他誌氣高大,甚是歡喜。且阮江蘭年紀還小,便遲得一兩年,也還不叫做曠夫。

有一日,阮江蘭的厚友張少伯約他去舉社。這張少伯家私雖不十分富厚,愛走名場,做人還在慷慨一邊。

是日舉社,賓朋畢集,分散過詩題,便開筵飲酒,演了一本《浣紗記》。阮江蘭嘖嘖羨慕道:“好一位西施,看他乍見範蠡,即訂終身,絕無兒女子氣,豈是尋常脂粉?”

同席一友叫做樂多聞,接口道:“西施不過一沒廉恥女子耳!何足羨慕?”

阮江蘭見言語不投,並不去回答。演完半本,眾人道:“浣紗”是舊戲,看得厭煩了,將下本換了雜出罷。”

扮末的送戲單到阮江蘭席上來,樂多聞道:“不消扯開戲目,演一折《大江東》罷。”

阮江蘭道:“這一出戲不許做。”

樂多聞道:“怎麼不許做?”

阮江蘭道:“平日見了關夫子聖像,少不得要跪拜。若一樣妝做傀儡,我們飲酒作樂,豈不褻瀆聖賢?”

樂多聞大笑道:“老阮,你是少年人,想被迂夫了過了氣,這等道學起來。”對著扮末的道:“你快分付戲房裏妝扮。”

阮江蘭冷笑一笑,便起身道:“羞與汝輩為伍。”竟自洋洋拂袖而去了。

回到家裏,獨自掩房就枕,翻來覆去,忽然害了相思病,想起戲場上的假西施來,意中輾轉道:“死西施隻好空想,不如去尋一個活跳的西施罷。聞得越地產名妹,我明日便治裝出門,到山陰去尋訪。難道我阮江蘭的時運,就不如範大夫了?”算計已定,一見窗格明亮,披著衣服下床,先叫醒書童焦綠,打點行囊,自家便去稟知父母。

才走出大門,正遇著張少伯。阮江蘭道:“兄長絕早往那裏去?”

張少伯道:“昨日得罪足下,不曾終席奉陪,特來請罪。”

阮江蘭道:“小弟逃席,實因樂多聞惹厭,不幹吾兄事。”

張少伯道:“樂多聞那個怪物,不過是小人之雌,一味犬吠正人,不知自家是井底蛙類,吾兄何必計較?”

阮江蘭道:“這種小人眼內也還容得,自然付之不論、不議之列。隻是小弟匆匆往山陰去,不及話別。今日一晤,正愜予懷。”

張少伯道:“吾兄何時言歸?好翹首佇望。”

阮江蘭道:“丈夫遊遊山水,也定不得歸期。大約嚴慈在堂,不久就要歸省。”張少伯握手相送出城。候他上了船,才揮淚而別。

阮江蘭一路無事,在舟中不過焚一爐香,讀幾卷古詩。

到了杭州,要在西湖上賞玩,又止住道:“西湖風景不是草草可以領會,且待山陰回棹,恣意受用一番。”遂渡過錢塘江,覺得行了一程,便換一種好境界。

船抵山陰,親自去賃一所花園,安頓行李,便去登會稽山,遊了陽明第十一洞天。又到宛委山眺望,心目怡爽。腳力有些告竭,徐徐步入城來。見一個所在,無數帶儒巾穿紅鞋子的相公,擁擠著眄望。阮江蘭也擠進去,抬頭看那宅第,上麵是石刻的三個大字,寫關“香蘭社”。細問眾人,知道是婦女做詩會。

阮江蘭不覺呆了,癡癡的踱到裏麵去。早有兩三個仆役看見,便罵到:“你是何方野人?不知道規矩。許多夫人、小姐在內裏舉社,你竟自闖進來麼?”有一個後生怒目張牙,起來喝叱道:“這定是白日撞,鎖去見官,敲斷他脊梁筋!”

一派喧嚷,早驚動那些錦心繡口的美人,走出珠簾,見眾人爭打一位美貌郎君,遂喝住道:“休得亂打。”仆役才遠遠散開。

阮江蘭聽得美人來解救,上前探躬唱喏,彎著腰再不起來,隻管偷眼去看。眾美人道:“你大膽擾亂清社,是甚麼意思?”

阮江蘭道:“不佞是蘇州人,為慕山陰風景,特到此間。聞得夫人、小姐續蘭亭雅集,偶想閨人風雅愧殺儒巾,不知不覺擅入華堂,望乞憐恕死罪。”眾美人見他談吐清俊,因問道:“你也想入社麼?我們社規嚴肅,初次入社要飲三叵羅酒,才許分韻做詩。”阮江蘭聽見許他入社,踴躍狂喜道:“不佞還吃得幾杯。”美人忙喚侍兒道:“可取一張小文幾放在此生麵前,準備文房四寶。先斟上三叵羅入社酒過來。”阮江蘭接酒在手,見那叵羅是尖底巨腮小口,足足容得二斤多許,乘著高興,一飲而盡。眾美人道:“好量!”

阮江蘭被美人讚得魂都掉了,愈加抖擻精神,忙取過第二叵羅來,勉強掙持下肚。還留下些殘酒,不曾吃得幹淨。侍兒持著壺在旁邊催道:“吃完時,好重斟的。”阮江蘭又咽下一口去,這一口便在腹肚內轆轤了。

原來阮江蘭酒量,原未嚐開墾過,平時吃肚臍眼的鍾子,還作三四口打發,略略過度,便要害起酒病來。今日雄飲兩叵羅,倒像樊噲撞鴻門宴,卮酒安足辭的吃法。也是他一種癡念,思想夾在明眸皓齒隊裏做個帶柄的女人,挨入朱顏翠袖叢中,假充個半雄的女子。拚著書生性命,結果這三大叵羅。那知到第三杯上,嘴唇雖然領命,腹中先寫了避謝的貼子。早把樊噲吃鴻門宴的威風,換了畢吏部醉倒在酒甕邊的故事。

眾美人還在那裏讚他量好,阮江蘭卻沒福分頂這個花盆,有如泰山石壓在頭上,一寸一寸縮短了身體,不覺蹲倒桌下去逃席。眾美人大笑道:“無禮狂生,不如此懲戒,他也不知桃花洞口原非漁郎可以問信。”隨即喚侍女:“塗他一個花臉。”侍女爭各拿了朱筆、墨筆,不管橫七豎八,把阮江蘭清清白白賽安嶽,似六郎的容顏,倏忽便要配享冷廟中的瘟神痘使。仆役們走來,抬頭拽腳,直送到街上。那街道都是青石鋪成的,阮江蘭濃睡到日夕方醒,醉眼朦朧,隻道眠在美人白玉床上。漸漸身子寒冷,揉一揉眼,周圍一望,才知帳頂就是天麵,席褥就是地皮。驚駭道:“我如何攔街睡著?”立起身來,正要踏步歸寓,早擁上無數頑皮孩童,拿著荊條,拾起瓦片,望著阮江蘭打來。有幾個喊道:“瘋子!瘋子!”又有幾個喊道:“小鬼!小鬼!”

阮江蘭不知他們是玩是笑,奈被打不過,隻得抱頭鼠竄。歸到寓所,書童焦綠看見,掩嘴便笑。阮江蘭道:“你笑甚麼?”焦綠道:“相公想在那家串戲來?”阮江蘭道:“我從不會患戲。這話說得可笑。”焦綠道:“若不曾串戲,因何開了小醜的花臉?”阮江蘭也疑心起來,忙取鏡子一照,自家笑道:“可知娃童叫我是小鬼,又叫我是瘋子。”焦綠取過水來淨了麵。阮江蘭越思想越恨,道:“那班蠢佳人,這等惡取笑,並不留一毫人情,辜負我老阮一片憐才之念。料想萱蘿村也未必有接待的夷光。便有接待的夷光,不過也是蠢佳人慕名結社,摧殘才子的行徑罷了。再不要妄想了。不如回到吳門。留著我這幹淨麵孔,晤對那些名窗淨幾,結識那些野鳥幽花,還不致出乖露醜。倘再不知進退,真要弄出話巴來。難道我麵孔是鐵打的?累上些瘢點,豈不是一生之玷?”遂喚焦綠收拾歸裝,接淅而行,連西湖上也隻略眺望一番。正是:

乘興而來,敗興而歸。

前有子猷,後有小阮。

說話阮江蘭回家之日,眾社友齊來探望,獨有張少伯請他接風。吃酒中間,因問阮江蘭道:“吾兄出遊山陰,可曾訪得一兩個麗人?”阮江蘭道:“說來也好笑,小弟此行,莫說麗人訪不著,便訪著了,也隻好供他們嬉笑之具。總是古今風氣不同,婦女好尚迥別。古時婦女還曉得以貌取人,譬如遇著潘安貌美,就擲果,左思貌醜,就擲瓦。雖是他們一偏好惡,也還眼裏識貨。大約文人才子,有三分顏色,便有十分風流,有一種蘊藉,便有百種俏麗。若隻靠麵貌上用工夫,那做戲子的,一般也有俊優,做奴才的一般也有俊仆,隻是他們麵貌與俗氣俗骨是上天一齊秉賦來的。任你風流俏麗殺,也隻看得,吃不得,一吃便嚼蠟了。偏恨此輩慣會敗壞人家閨門。這皆是下流婦女,天賦他許多俗氣俗骨,好與那班下賤之人浹洽氣脈,浸淫骨隨。倘閨門習上流的,不學貞姬節婦,便該學名媛俠女。如紅拂之奔李靖,文君之奔相如,皆是第一等大名眼、大俠腸的裙釵。近來風氣不同,千金國色定要揀公子王孫,才肯配合。閭閻之家,間有美女,又皆貪圖厚貲,嫁作妾媵。間或幾個能詩善畫的閨秀,口中也講擇人,究竟所擇的,也未必是才子。可見佳人心事原不肯將才子橫在胸中。況小弟一介寒素,那裏輪流得著,真辜負我這一腔癡情了。”張少伯笑道:“吾兄要發泄癡情,何不到揚州青樓中一訪?”阮江蘭笑道:“若說著青樓中,那得有人物?”張少伯道:“從來多才多情的,皆出於青樓。如薛濤、真娘、素秋、亞仙、湘蘭、素徽,難道不是妓家麼?”阮江蘭拍掌大叫:“有理!有理!請問到處有妓,吾兄何故獨稱揚州?”張少伯道:“揚州是隋皇歌舞、六朝佳麗之地,到今風流一脈,猶未零落。日前一友從彼處來,曾將花案詩句寫在扇頭,吾兄一看便知。”阮江蘭接扇在手,讀那上麵的詩道:

畹客幽如空穀蘭,鏡憐好向月中看。

棠嬌分外春酣雨,燕史催花片片摶。

阮江蘭正在讀罷神往之際,隻見樂多聞跑進書房來,嚷道:“反了!反了!我與老張結盟在前,老張與小阮結盟在後,今日兩個對麵吃酒,便背著我了。”張少伯道:“小弟這席酒因為江蘭兄自山陰來,又要往揚州去。一來是洗塵,二來是送行。倘若邀過吾兄來,少不得也要出個分子,這倒是小弟不體諒了。”樂多聞道:“揚州有個敝同社,在那裏作官,小弟要去望他,同阮兄聯舟何如?”阮江蘭道:“小弟還不就行,恐怕有誤尊兄。”樂多聞道:“是他推卻。”酒也不吃,作別出門去了。阮江蘭還寬坐一會才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