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頭一把無明起,怒氣咬碎口中牙。
陳巡檢大怒,拔出所佩寶劍,匹頭便砍。申陽公用手一指,其劍自著身。申陽公曰:"吾不看長老之麵,將你粉骨碎身。此冤必報!道罷,申陽公別了長老,自去了,自洞中叫張如春在麵前,欲要剖腹取心,害其性命,得牡丹、金蓮二人救解,依舊挑水澆花,不在話下。
且說陳巡檢不知妻子下落也罷,在紅蓮寺方丈中,拜告長老:"怎生得見找妻之麵?"長老曰:"要見不難,老僧指一條徑路上山去尋。"長老叫行者引巡檢去山間尋。行者自回寺。
隻說陳辛去尋妻,未知尋得見尋不見。正是:
風定始知蟬在樹,燈殘方見月臨窗。
夫妻會合是前緣,堪恨妖魔逆上天。
悲歡離合千般苦,烈女真心萬古傳。
當日,陳巡檢帶了王吉一同行者,到梅嶺山頭,不顧崎嶇峻嶮,走到山岩潭畔,見個赤腳挑水婦人,慌忙向前看時,正是如春。夫妻二人抱頭而哭,行訴前情,莫非夢中相見,一一告訴。如春說:"昨日申公回洞,幾乎一命不存!"巡檢乃言:"謝紅蓮寺長老指路來尋,不想卻好遇你,不如共你逃走了罷!"如春道:"走不得。申公妖法廣大,神通莫測,他若知我走,趕上,和官人性命不留!我聞申公平日隻怕紫陽真君,與官人降仙筆詩亦同。官人可急回寺去,莫待申公知之,其禍不小。"
陳巡檢隻得棄了如春,歸寺中拜謝長老說:"已見嬌妻,言申公隻怕紫陽真君。他在東京曾與陳辛相會,今此間窎遠,如何得他來救?"長老見他如此哀告,乃言:"等我與你入定去看,便見分曉。"長老交行者焚香入定去了;一晌,入定回來,說與陳巡檢曰:"當初紫陽真人與你一個道童,你到半路趕了他回去。你如今便可往,急走三日,必有報應。"陳巡檢見說,依其言,急急步行出寺。迤邐行了兩日,並無蹤跡。
且說紫陽真人在大羅仙境與羅童曰:"吾三年前,那陳巡檢去上任時,他妻合有千日之災,今已將滿。吾憐他養道修真,好生虔心,吾今與汝同下凡間,去梅嶺救取其妻回鄉。"羅童聽旨,一同下凡,而往廣東路上行來。這日,卻好陳巡檢撞見真君同羅童遠遠而來,乃急急向前跪拜,哀合曰:"真君,望救度弟子妻張如春,被申陽公妖法攝在洞中三年,受其苦楚,望真君救難則個!"真君笑曰:"陳辛,你可先去紅蓮寺中等,我便到也。"陳辛拜別,先回寄中備辦香案,迎接真君救難。正是:
從空伸出拿雲手,救出天羅地網人。
法籙持身不等閑,主身起業有多般。
千年鐵樹開花易,一回鄷都出世難。
陳巡檢在寺中等了一日,隻見紫陽真君行至寺中,端的道貌非凡。長老直出寺門迎接,入方丈敘禮畢,分賓主坐定。長老看紫陽真君端的有神儀八極之表,道貌堂堂,威儀凜凜。陳巡檢拜在真君麵前,告曰:"望真君慈悲,早救陳辛妻張如春性命還鄉,自當重重拜答深恩!"真君乃於香案前,口中不知說了幾句言語,隻見就方丈裏起一陣風,但見:
無形無影透人懷,二月桃花被綽開。
就地撮將黃葉去,入山推出自雲來。
那風過處,隻見兩個紅忔兜中天將出現,甚是勇猛。這兩員神將朝著真君聲喏道:"吾師有何法旨?"紫陽真君曰:"快與我去申陽洞中擒拿齊天大聖前來,不可有失!"兩員大將去不多時,將申公一條鐵索鎖著,押到真君麵前。申公跪下。紫陽真君判斷,喝令天將將申公押入鄷都天牢問罪;交羅童入申公洞中,將眾多婦女各各救出洞來,各令發付回家去訖。張如春與陳辛夫妻再得團圓,向前拜謝紫陽真人。真人別了長老、陳辛,與羅童冉冉騰空而去了。
這陳巡檢將禮物拜謝了長老,與一寺僧別已了。收拾行李轎馬,王吉並一行從人,離了紅蓮寺,迤邐在路。不則一日,回到東京故鄉,夫妻團圓盡老,百年而終。正是:
雖為翰府名談,編作今時佳話。
話本說徹,權作散場。
五戒禪師私紅蓮記入話:
禪宗法教豈非凡,佛祖流傳在世間。
鐵樹花開千載易,墜落阿鼻耍出難。
話說大宋英宗治平年間,去這浙江路寧海軍錢塘門外,南山淨慈孝光禪寺,乃名山古刹。本寺有二個得道高僧,是師兄師弟,一個喚做五戒禪師,一個喚作明悟禪師。這五戒禪師三十一歲,形容古怪,左邊瞽一目,身不滿五尺。本貫西京洛陽人,自幼聰明,舉筆成文,琴棋書畫,無所不通。長成出家,禪宗釋教,如法了得,參禪訪道。俗姓金,法名五戒。且問:何謂之五戒?
第一戒者,不殺生命。
第二戒者,不偷盜財物。
第三戒者,不聽淫聲美色。
第四戒者,不飲酒茹葷。
第五戒者,不妄言起語。
此謂之五戒。忽日,雲遊至本寺,訪大行禪師,禪師見五戒佛法曉得,留在寺中坐了上色徒弟。不數年,大行禪師圓寂,本寺僧眾立他做住持,每日打坐參禪。
那第二個喚做明悟禪師,年二十九歲。生得頭圓耳大,麵闊口方,眉清目秀,豐彩精神,身長七尺,貌類羅漢。本貫河南太原府人氏,俗姓王,自幼聰慧,筆走龍蛇,自幼參禪訪道,出家在本寺沙陀寺,法名明悟。後亦雲遊至寧海軍,到淨慈寺來訪五戒禪師。禪師見他聰明曉事,就留於本寺做師弟。二人如一母所生,且是好。但遇著說法,二人同升法座,講說佛教。不在話下。
忽一日,冬盡春初,天道嚴寒,陰雲作雪,下了兩日。第三日,雪霽天晴,五戒禪師清早在方丈禪椅上坐,耳內遠遠的聽得小孩兒啼哭聲,當時便叫身邊一個知心腹的一個道人,喚做清一,分付道:"你可去山門外各處看看有甚事,來與我說。"清一道:"長老,落了兩日雪,今日方晴,料無甚事。"長老道:"你可快去,看了來回話。"清一推托不過,隻得走到山門邊。那時天未明,山門也不曾開。叫門公開了山門,清一打一看時,吃了一驚,道:"善哉!善戰!"正所謂:
日日行方便,時時發道心。
但行平等事,不用問前程。
當時清一見山門外,鬆樹根雪地上,一塊破席,放一個小孩兒在那裏,口裏道:"苦哉!苦哉!甚人家將這個孩兒丟在此間,不是凍死,便是餓死!"走向前仔細一看,卻是五六個月一個女兒,將一個破衲頭包著,懷內揣著個紙條兒,上寫生年、月、日、時辰。清一口裏不說,心下思量:"古人有雲:‘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連忙走回方丈,稟複長老道:"不知甚人家,將個五七個月女孩兒破衣包著,撇在山門外鬆樹根頭。這等寒天,又無人來往,怎的做個方便,救他則個?"長老道:"善哉!善哉!清一,難得你善心。你如今抱了回房,早晚把些粥飯與他,喂養長大,把與人家,救他性命,勝做出家人。"
當時清一急急出門去,抱了回方丈中,把著長老看。道:"清一,你將那紙條兒我看。"清一遞與長老,長老看上卻寫道:"今年六月十五日午時生,小名紅蓮。"長老分付清一:"好生抱去房裏,養到五七歲,把與人家去,也是好事。"清一依言,抱到千佛殿後一帶三間四椽平屋房中,放些火在火囤內烘他,取些粥喂了。似此日往月來,藏在空房中,無人知覺,一向長老也忘了。不覺紅蓮已經十歲。清一見他生得清秀,諸事見便,藏匿在房裏,出門鎖了,入門關了,且是謹慎。
光陰似箭,日月如棱,倏忽這紅蓮女長年一十六歲。這清一如自生的女一般看待。雖然女子,卻隻打扮如男子衣服鞋襪,頭上頭發前齊眉,後齊項,一似個小頭陀。且是生得清楚,在房內茶飯針線。清一止望尋個女婿,要他養老送終。
一日,時遇六月炎天,五戒禪師忽想十數年前之事,洗了浴,吃了晚粥,徑走來千佛閣後來。清一道:"長老希行。"長老道:"我問你,那年抱的紅蓮,如今在那裏?"清一不敢隱匿,引長老到房中,一見,吃了一驚,卻是:
分開八塊頂陽骨,傾下半桶冰雪來!長老一見紅蓮,一時差訛了念頭,邪心遂起,嘻嘻笑道:"清一,你今晚可送紅蓮到我臥房中來,不可有誤。你若依我,我自抬舉你。此事切不可泄漏,隻交他做個小頭陀,不要交人識破他是女子。"清一口中應允,心內想道:"欲待不依長老,又難,依了長老,今夜去到房中,必壞了女身。千難!萬難!"長老見清一應不爽利,便道:"清一,你鎖了房門,跟我去房裏去。"
清一跟了長老,徑到房中。長老去衣箱裏取出十兩銀子,把與清一,道:"你且將這些去用。我明與你討道度牒,剃你做徒弟。你心下如何?"清一道:"多謝長老抬舉!"隻得收了銀子,別了長老,回到厲中,低低說與紅蓮道:"我兒,卻才來的,是本寺長老。他見你,心中喜愛你。今等夜靜,我送你去伏事長老。你可小心仔細,不可有誤!"紅蓮見父親如此說,便應允了。
到晚,兩個吃了晚飯。約莫二更天氣,清一領了紅蓮徑到長老房中,門窗無些阻當。原來長老有兩個行者在身邊伏事,當晚分付:"我要出外用走乘涼,門窗且未要關。"因此無阻。長老自在房中,等清一送紅蓮來,候至三吏,隻見清一送小頭陀來房中。長老接入房內,分付清一:"你到明日此時,來領他回房去。"清一自回房中去了。且說長老關了房門,滅了琉璃燈,攜住紅蓮手,一將將到床前,交紅蓮脫了衣服。長老向前一摟摟住,摟在懷中,抱上床去。卻便似:
戲水鴛鴦,穿花鸞鳳。喜孜孜,連理並生;美甘甘,同心帶綰。恰恰鶯聲,不離耳畔;津津甜唾,笑吐舌尖。楊柳腰,脈脈春濃;櫻桃口,微微氣喘。星眼朦朧,細細汗流香玉體;酥胸蕩漾,涓涓露滴牡丹心。一個初侵女色,猶如餓虎吞羊;一個乍遇男兒,好似渴龍得水。可惜菩提甘露水,傾入紅蓮兩瓣中。
當日長老與紅蓮雲收雨散,卻好五更。天將明,長老思一計,怎生藏他在房中。房中有口大衣廚,長老開了鎖,將廚內物件都收付了,卻交紅蓮坐在廚中,分付道:"飯食,我自將來與你吃,可放心寧耐則個。"紅蓮自是女孩兒家,初披長老淫勾,心中也喜,躲在衣廚內,把鎖鎖了。少間,長老上殿誦經,畢,入房,閂了房門,將廚開了鎖,放出紅蓮,把飲食與他吃了,又放些果子在廚內,依先鎖了。至晚,清一來房中,領紅蓮回房去了。
卻說明悟禪師當夜在禪椅上入定回來,慧眼已知,"五戒禪師差了念頭,犯了色戒,淫了紅蓮,把多年清行直拋棄。我今勸省他,不可如此。"也不說出。至次日,正是六月盡,門外撇骨池內紅白蓮花盛開。明悟長老令行者采一朵白蓮花,將自己房中取一枝瓶插了,交道人備杯清茶在房中,交行者去請五戒禪師:"我與他賞蓮花,吟詩談話則個。"
不多時,行者請到五戒禪師,兩個長老坐下。明悟道:"師兄,我今日見蓮花盛開,對此美景,折一朵在瓶中,特請吾兄吟詩清話。"五戒道:"多蒙清愛。"行者捧茶至。茶罷,明悟禪師道:"行者,取文房四寶來。"行者取至麵前。五戒道:"將何物為題?"明悟道:"便將蓮花為題。"長老撚起筆來,便寫四句詩道:
一枝萏菡瓣兒張,相伴蜀葵花正芳。
紅榴似火複如錦,不如翠蓋芰荷香。
長老詩罷。明悟道:"師兄有詩,小僧豈得無言語乎?"落筆便寫四句。詩曰:
春來桃杏柳舒張,千花萬蕊鬥芬芳。
夏賞芰荷真可愛,紅蓮爭似白蓮香?
明悟長老依韻詩罷,嗬嗬大笑。
五戒聽了此言,心中一時解悟,麵皮紅一回,青一回,便轉身辭回臥房,對行者道:"快與我燒桶湯來洗浴!"行者連忙燒湯,與長老洗浴罷,換了一身新衣服,取張禪椅到房中,將筆在手,拂一張紙開,便寫八句《辭世頌》,曰:
吾年四十七,萬法在歸一。
隻為念頭差,今朝去得急。
傳與悟和尚,何勞苦相逼?
幻身如雷電,依舊蒼天碧!
寫罷《辭世頌》,交焚一妒香在麵前,長老上禪椅上左腳壓右腳,右腳壓左腳,合掌坐化。
行者忙去報與明悟禪師。禪師聽得,大驚,走到房中看時,見五戒師兄已自坐化去了,看了麵前《辭世頌》,道:"你好卻好了,隻可惜差了這一著。你如今雖得個男子身,長成不信佛、法、僧三寶,必然滅佛謗僧,後世卻墜落苦海,不得皈依佛道。深可痛哉!真可惜哉!你道你走得快,我趕你不著,不信,……"當時,也交道人燒湯,洗浴,換了衣服,到方丈中,上禪椅跏趺而坐,分付徒眾道:"我今去趕五戒和尚;汝等可將兩個龕子盛了,放三日,一同焚化。"囑罷,圓寂而去。
眾僧皆驚:"有如此異事。"城內城外聽得本寺兩個禪師同日坐化,各皆驚訝。來燒香、禮拜、布施者,人山人海,男子婦人,不計其數。嚷了三日,抬去金牛寺焚化,拾骨撇了。這清一遂浼人說議親事,將紅蓮女嫁與一個做扇子的劉大詔為妻,養了清一在家過了下半世。
且說明悟一靈真性,自趕至西川眉州眉山縣城中,五戒已自托生在一個人家,姓蘇,各洵,字明允,號老泉屆士,詩禮之人。院君王氏夜夢一瞽目和尚走入房中,吃了一驚,明旦分娩一子,生得眉清目秀,父母皆喜。三朝滿月,百日一周,不在話下。
卻說明悟一靈也托生在本處,姓謝名原,字道清。妻章氏亦夢一羅漢,手持一印,來家抄化,因驚醒,遂生一子。年長,取名謝端卿。自幼不肯吃葷酒,隻要吃素,一心要出家。父母見他如此心堅,送他在本處寺中做了和尚,法名佛印,參禪問道,如法聰明,是個詩僧,不在話下。
卻說蘇老泉的孩兒長年七歲,交他讀書寫字,十分聰明,目視五行書。後至十歲來,五經書史,無所不通。取名蘇軾,字子瞻。年十六歲,神宗天子熙寧三年,子瞻往東京應舉,一舉成名,禦筆除翰林院學士。不三年,升端明殿大學士。道號東坡。此人文章冠世,舉筆珠璣,為官清廉公正;隻是不信佛法,最不喜和尚,自言:"我若一朝管了軍民,定要滅了這和尚們。"
且說佛印在於開元寺中出家,聞知蘇子瞻一舉成名,在翰林院學士,特地到東京大相國寺來做住持。忽一日,蘇學士在府中閑坐,忽見門吏報說:"有一和尚要見學士相公。"相公交門吏出問:"何事要見相公?"佛印見問,於門吏處借紙筆墨來,便寫四句,送入府去。學士看其四字:"詩僧謁見。"學士取筆來,批一筆雲:"詩僧焉敢謁王侯。"交門吏把與和尚。和尚又寫四句詩,道:
四海尚容蚊龍隱,五湖還納百川流。
同一答十知今古,詩僧特地謁王侯。
學士見此僧寫、作二者俱好,必是個詩客,遂請入。佛印到廳前問訊,學士起身敘禮,邀坐待茶。學士問:"和尚,上刹何處?"佛印道:"小僧大相國寺住持。久聞相公譽,欲求參拜。今日得見,大慰所望!"學士見佛印如此言語,問答如流,令院子備齋。佛印齋罷,相別回寺。自此,學士與佛印吟詩作賦交往。
忽一日,學士被宰相王荊公尋件風流罪過,把學士奏貶黃州安置去了。佛印退了相國寺,徑去黃州住持甘露寺,又與蘇學士相友至厚。
後哲宗登基,取學士回朝,除做臨安府太守,佛印又退了甘露寺,直到臨安府靈隱寺住持,又與蘇東坡為詩友。在任清閑無事,忽遇美景良辰,去請佛印到府,或吟詩,或作賦,飲酒盡醉方休。或東坡到靈隱寺,閑訪終日。兩個並不怠倦。蓋因是佛印監著蘇子瞻,因此省悟前因,敬佛禮僧,自稱為東坡居士。身上禮衣,皆用茶合布為之。在於杭州臨安府,與佛印並龍井長老辨才、智果寺長老南軒,並朋友黃魯直、妹夫秦少遊,此五人皆為詩友。
這蘇東坡去西湖之上造一所書院,門栽楊柳,園種百花,至今西湖號為蘇堤楊柳院。又開建西湖長堤,堤上一株楊柳一株桃。後有詩為證:
蘇公堤上多佳景,惟有孤山浪裏高。
西湖十裏天連水,一株楊柳一株桃。
後元豐五年,神宗天子取子瞻回京,升做翰林學士,經筵講官。不數年,升做禮部尚書,端明殿大學士。告老致仕還鄉,盡老而終,得為大羅天仙。佛印禪師圓寂在靈隱寺了,亦得為至尊古佛,二人俱得善道。
雖為翰府名談,編入《太平廣記》。
刎頸鴛鴦會入話:
眼意心期卒未休,暗中終擬約秦樓。
光陰負我難相偶,情緒牽人不自由。
遙夜定憐香蔽膝,悶時應弄玉搔頭。
櫻桃花謝梨花發,腸斷青春兩處愁。
丈夫隻手把吳鉤,欲斬萬人頭;如何鐵石打成心性,卻為花柔?君看項籍並劉季,一以使人愁;隻因撞著虞姬戚氏,豪傑都休。
上詩詞各一首,單說著"情""色"二字。此二字,乃一體一用也。故色絢於目,情感於心;情色相生,心目相視。雖亙古迄今,仁人君子,弗能忘之。晉人有雲:"情之所鍾,正在我輩。"慧遠曰:"順覺如磁石遇針,不覺合為一處。無情之物尚爾,何況我終日在情裏做活計那?"
如今則管說這"情""色"二字則甚?
且說個臨淮武公業,於鹹通中任河南府功曹參軍。愛妾曰非煙,姓步氏,容止纖麗,弱不勝絝羅;善秦聲,好詩弄筆。公業甚嬖之。比鄰乃天水趙氏第也,亦衣纓之族。其子趙象,端秀有文學。忽一日,於南垣隙中窺見非煙,而神氣俱喪,廢食思之,遂厚賂公業之閽人,以情告之。閽有難色,後為賂聽動,令妻伺非煙聞處,具言象意。非煙聞之,但含笑而不答。閽媼盡以語象。象發狂心蕩,不知所如,乃取薛濤箋,題一絕於上。詩曰:
沉沉良夜與誰語?星隔銀河月半天。
寫訖,密緘之,祈閽媼達於非煙。非煙讀畢,籲嗟良久,向媼而言曰:"我亦曾窺見趙郎,大好才貌,今生薄福,不得當之。嚐嫌武生粗悍,非青雲器也。"乃複酬篇,寫於金鳳箋。詩曰:
畫簷春燕須知宿,蘭浦雙鴛肯獨飛?
長恨桃源諸女伴,等閑花裏送郎歸。
封付閽媼,會遺像。象啟緘,喜曰:"吾事諧矣!"但靜室焚香,時時虔禱以候。
越數日,將夕,閽媼促步而至,笑且拜,曰:"趙郎願見神仙否?"象驚,連問之。傳作煙語曰:"功曹今夜府直,可謂良時。妾家後庭即君之前垣也。若不逾約好,專望來儀,方可候晤!"語罷,即曛黑,象乘梯而登,非煙已令重榻於下。既下,見非煙豔妝盛服,迎入室中,相攜就寢,盡繾綣之意焉。及曉,象執非煙手,曰:"接傾城之貌,挹希世之人,已誓幽明,永奉歡狎。"言訖,潛歸。茲後不盈旬日,常得一朝於後庭矣,展幽徹之思,罄宿昔之情,以為鬼鳥不知,人神相助,如是者周歲。
無何,非煙數以細過撻其女奴。奴銜之,乘間盡以告公業。公業曰:"汝慎勿揚聲,我當自察之!"後堂至直日,乃密陳狀請暇。迨夜,如常入直,遂潛伏裏門。俟暮鼓既作,躡足而回,循牆至後庭,見非煙方倚戶微吟,象則據垣斜睇。公業不勝其忿,挺前欲擒象。象覺,跳出。公業持之,得其半襦,乃入室,呼非煙,詰之。非煙色動,不以實告。公業愈怒,縛之大柱,鞭楚血流。非煙但雲:"生則相親,死亦無恨!"遂飲杯水而絕。象乃變服易名,遠竄於江湖間,稍避其鋒焉。可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