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宮摘除――這個可怕的字眼,象雷霆、象烈焰、象利劍,震撼、熾烤、砭刺著我的心。
子宮摘除――對於一個女人將意味著什麼?……“女人不生育,就象一條靜臥在綠洲上的幹涸的河。”
……
這句話是一部外國小說上說的,還是一部外國電影上說的?記不起來了。不管究竟是哪裏說的吧,它所產生的刺激作用是一樣的。人們讚美小河,喜愛小河,總要用“綠瑩瑩”、“亮晶晶”、“嘩啦啦”這些詞兒,哪一個又不是在“水”上抒發情感呢?我絕不是把外國人的話都當作“經典”的人。可是在這個問題上中國人比外國人講得並不高明:
“我花錢買隻老母雞還知道給我下蛋哩,娶你這個女人還不如……”
哎呀呀,難聽死了!簡直沒法講出口。還是孔夫子的門生說得文雅些:
“不孝有三,無後為大。”
有人說,現在正提倡計劃生育,不生孩子不是更好麼。殊不知,節育與不育是兩個截然不同的含義啊!
能育而節育,是女人的自豪和驕傲;應育而不育,卻是……唉!
傳宗接代,人類不就是象接力賽跑一樣一代一代繁衍下來的麼?
而我……
大剛是多麼喜愛孩子啊!不論是在營區還是在家屬宿舍,他隻要看到小孩,都要逗一逗,抱一抱,親一親。孩子們隻要見到他,忽地一下圍過來,叫他變戲法,學狗叫,他從來不叫孩子們失望。一直到他當了副團長,還是個“小田叔叔”……
大剛與我戀愛時,還是個嘴唇上長著一抹兒茸毛的小夥子,現在卻成了胡子拉碴的“老處男”了。――他付出的代價太大了!
我給予他的又是什麼呢?是“一條幹涸的河”,是一個不如“老母雞”的不育女人!
――這太不公平了!
不知怎的,我實然冷靜下來了,並且開始理智地思考問題了。……
十二
冬末春初,是叫這個地區的人最為厭煩的時令。
整整一個冬天沒有下過雪,這幾天卻陰雲密布。
在料峭的西北風中,天上不時灑下陣陣似雪似雨的東西,沸沸揚揚,使屋裏屋外鼓滿了寒氣,叫人從心裏發冷。
這兩天大剛到我病房裏來的次數不僅少多了,而且每次呆的時間也短多了。常常是說完開場白,便沒有什麼話說了。屁股底下就象沾著蒺藜一樣,總坐不住。有時候在屋裏踱一會兒步,就走開了。看神態,心裏一定有什麼難言之隱。可是問他有什麼事,他又說沒啥。
――這人,有話不亮在明處,攥著拳頭叫人猜!
吃罷晚飯,我決定到大剛住的房間去一下,也來個“明察暗訪”。
大剛不在。屋子裏空無一人。我一眼就看到了大剛床頭放的那本藍皮塑料簿。它是大剛用作廢的飛行員訓練進度統計表格裝訂成的。他給它定名為《?望哨》。裏麵是專門剪貼的有關軍事動態和侵略與反侵略的消息報道。我記得其中有蘇軍在中蘇、中蒙邊境的兵力分布和武器配備,有美軍和南朝鮮軍隊的聯合軍事演習,有越南對柬埔寨進行大規模的軍事入侵等。還有一些屬於資料性的東西。比如什麼是“北極熊”與“冬季將軍”同盟?“越南的阮氏王朝”是怎麼回事?還有蘇軍國防部長烏斯季諾夫是何許人也?為此我曾譏笑地說過他:“你又不管蘇聯領導階層的人事安排,了解烏斯季諾夫有什麼用?”他卻一本正經地說:“不了解烏斯季諾夫,就不了解蘇聯在蘇美軍備競賽中的戰略意圖。”還說一個真正的戰士之所以區別丘八,就在於他既有勇士的驃焊,又有將軍的頭腦。”大剛今天把它拿出來,莫非又充實了什麼新的內容?我翻開一看,隻見裏麵新辟了一個醒目的欄目:“越南侵華罪行錄”。這一欄裏剪貼著很多報刊資料,詳細記載了越南武裝人員悍然侵犯我國領土,對我邊防軍民進行武裝挑釁,蓄意製造流血事件的樁樁罪行,以及我國政府的抗議、照會和聲明,還有我邊防軍民同仇敵愾、嚴懲入侵者的勝利消息。
我豁然之間明白了大剛這兩天為什麼坐立不安,明白了他為什麼一天幾次打聽我的手術日期,原來這些都關聯著一個神聖的使命――保衛祖國。
啊,軍人――祖國最忠實的兒子!
祖國以巨大的心血養育著自己的軍隊。養兵千日,用兵一時啊!軍隊如果不能?衛祖國的尊嚴難道不是無顏於世的最大恥辱嗎!
大剛的敏感和急切,不都生動地體現著一個熱血軍人的優秀品德麼?
然而,軍人也是一個人啊!他們也有七情六欲,也有自己的家庭、愛情和幸福。
軍人的可貴,就在於為了祖國的利益可以割舍和犧牲自己的愛情、幸福和生命。而這種割舍和犧牲又決不單單是個人的行為,還需要親人的理解、體恤和奉獻。……
我這是怎麼了?竟然變成演說家了?演說是政治家的事。而我的任務是要找到與我“編隊”的“長機”。
“編隊”-一出自於女人之口,嘖嘖,羞死人了!可這又是現實。飛行中,由長僚機編隊組成雙機,從而構成作戰的基本單位。在實際戰鬥中,不管是出動多麼寵大的機群,不管是組成立體式還是多批次戰鬥隊形,仍然是由雙隊組合而成的。一個國家,一個民族,不也是由這種“雙機編隊”的形式構成的麼?不能再叫大剛“單機”行動了。他馬上要上前線了,更應該使他感到有一個“鐵杆僚機”做他的後盾――長僚機的特性就是密不可分、生死與共。
大剛到哪裏去了呢?想起來了,他可能去住院樓後麵的柏樹林了。他愛在那裏讀書和思考問題我的歌聲穿過深夜。
向你輕輕飛去,
在這幽靜的小樹林裏,
愛人,我等著你!
我拐過住院樓東南麵的一片作為藥圃用的空地,剛接近柏樹林,突然從裏麵傳來一陣嘶啞的歌聲。這種莎士比亞(又沙又啞)的嗓音,竟然唱的是舒伯特的《小夜曲》,簡直是對偉大作曲家的褻瀆。
我放輕腳步,定眼細瞧,使我大吃一驚,歌唱者卻原來是大剛!
這家夥,什麼時候學會這些洋玩藝兒了?此刻,他為什麼不唱“大刀向鬼子頭上砍去”而唱“在這幽靜的小樹林裏”?可見軍人的感情也一樣豐富而複雜啊!
我馬上接著唱了起來:
皎潔的月光照耀大地,
樹梢在耳語,
沒有人來打擾,
親愛的,別顧慮!
“丟丟!”大剛聽到歌聲,立刻知道是我來了,驚喜地跑出柏樹林,看到我手裏拿著他那本《?望哨》,馬上明白了我來的意圖,一時不知說什麼好。
我坐在一棵古柏前的長條椅上,見大剛站在我身邊,嗔怪地說:“坐下呀,誰又沒說你買的是站票!”
大剛雖然挨著我坐下了,但是神色仍然有些不安。“大剛,最近我醞釀了一個題目,想考考你,怎麼樣?”我以輕鬆的語調說。
“考我?行啊!”大剛大概也想從自己憂慮的情緒中掙脫開來,淡淡地笑了笑,問道是:“語文代數,還是航空知識?具體屬於哪一科?”
我直言相告:“愛情科。”
“開什麼玩笑。”大剛有幾分靦腆,低下了頭。
“你聽著!”我一把將他拉起來,鄭重地看著他說,“波蘭有個詩人名叫密茨凱維支,他講過這麼一段話:不幸者是一個人能夠愛卻不能得到愛的溫存,更不幸者是一個人不能夠愛什麼人,最不幸者是一個人沒有爭取愛的決心。你說,你象這三種人中的哪一種?”
大剛經過一陣緊張的揣摩和思索,一搖腦袋:“我哪種都不象。”
“你說,這三種人中哪一種最可悲?”
“這還用說,當然是第三種羅。”
“為什麼?”
“因為第一種人能夠愛卻不能得到愛,說明他是一個不幸者;第二種人不愛別人,自然也得不到別人對他的愛;可是第三種人明明可以得到愛,卻沒有爭取幸福的決心,隻能算作一個可憐蟲!”大剛說得慷慨激昂,完全傾注了自己的感情。
“是真實見解?”我追問道。
“這還有假。”大剛的話如板上釘釘。
“那好。既然如此,我有句話說出來你可不許跳起來。”
“誰象你們女同誌,跳蚤膽似的,看見個蛆,也嚇得又喊又叫。”
“那我就說啦?”
“賣什麼關子!”
“我決定最近兩天我們舉行婚禮!”
“啊!”大剛聽了一下子從椅子上彈了起來,驚悸地看著我,那惶恐的目光似乎我變成了一個神經病患者。我咯咯一笑,責怪地說:“你不是說保證不會跳嗎?男子漢!”我推了推他的胳臂,“你同意還是不同意?”
大剛象被火燎著似的往後一退身子,仍然怔怔地看著我,狐疑地問:“是你真實的想法,還是……?”
我馬上回答道:“完全是發自內心的。決沒有半點玩笑的意思。”
大剛急切地喊:“我不理解,現在你為什麼突然提出結婚?”
我說:“這要問你。”
大剛又是一驚:“問我什麼?”
我拍拍大剛的藍皮本子:“它已經做了回答。”
“正因為如此,現在才不該提出結婚的問題!”大剛幾乎是質問地說,“你又不是不知道,那是會有流血犧牲的?”
我不想正麵回答他提出的問題,因為我怕說出來是在唱高調,便反問了他一句:“你不也已經知道,隻要我一上手術台,你就會做出一定的犧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