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在好幾個地方都遇到人們討論奧斯曼-巴黎的問題,那場19世紀在巴黎發生的事變,跨越時空,鼓動起我們對現代性的又一新角度的思考。大衛哈維的《巴黎城記:現代性之都的誕生》一書,正是一部這樣的引導性著作。
此時人們對奧斯曼巴黎的再思考,自然是從當代出發,一是時尚理論,二是現實城市經驗。對現代性的討論,如果要找一個現代性的空間實體形態,城市是最大的樣品。其布局結構、空間機製、人口配置、土地流轉,都與社會本質相呼應。
哈維關於現代性、資本主義寫過不少東西,在當代地理學家群裏,特立前行,十分顯赫。因為寫的題目老大,許多都超越一般地理學研究的範疇,所以哈維“是學什麼的”,已經模糊不清。不過,我讀哈維,還是力求站穩地理學的腳跟,找出他的地理學家的基底。
哈維腦子裏確實有一個駐持深刻的空間意識,表現了地理學家的原質。隻是,哈維的空間概念,早已告別了場所空間的傳統意義,而是指涉事物自身的屬性空間、社會含帶的空間結構關係、以及空間與時間的交合。
在《巴黎城記》中,哈維縱橫高論,闡述資本、信貸、土地、階級等重量級的社會問題。但他在“序篇”的結尾,明確聲明:“本書的主題將以螺旋的形式向前推進,從空間關係開始,行經分配(信貸、租金、租稅)、生產和勞動市場、再製(勞動力、階級與共同體關係)以及意識形成,讓空間處於運動狀態,使其成為擁有真實生命的城市曆史地理學。”
原來,《巴黎城記》是一部城市曆史地理學著作。這個問題便首先值得討論。我國學者之於城市曆史地理學,已經寫作了數十年,向以為發達。不過,我們的研究,絕大多數集中在王朝時代,習慣於考證王朝城市的空間結構,似乎離開了王朝時代,便不知如何處理了。這有兩個原因,一個是,對近現代社會總體研究不夠,尤其缺乏對整體性人文地理問題的把握,所以討論後王朝時代的城市,往往抓不住背景主線。相對來說,對口岸城市的研究多一些,在某些個案研究中也不乏精彩之論,但在城市曆史地理學界,尚未產生範式影響。第二個原因是,近代城市空間與王朝時代城市空間不同,城市社會深層演變如何與城市空間結構掛鉤,需要理論創新,而無法沿用王朝城市地理研究的那些套路。
熟悉中國王朝城市曆史地理研究的人,讀哈維的巴黎研究,會感覺異樣。首先,哈維沒有逐一陳述巴黎平麵空間變化的步驟,好像缺了城市曆史地理研究的基本工作。其次,哈維所論,許多不是地理問題,似乎離地太遠。全書倒像是關於巴黎的經濟、政治、社會的綜合研究。應當承認,哈維的城市曆史地理研究,缺少我們熟悉的那些地理學概念。哈維討論的許多問題本身,也的確不是地理學直接關注的東西。
不過,哈維嘴上雖然沒有大講地理(像他早期著作那樣),但內心的地理學意識仍是推動其思考的重要資源。哈維自己讚成這樣的態度:人們不應放棄自己的出發點,隻要原有因素還沒有完全被吸納為新思想,思想之火就會燃燒。[注釋1]哈維是地理學出身,地理學因素一直點燃著哈維的思想之火。
哈維的地理學因素,不在位置,而重空間。在他的許多著述中,都可以看到哈維運用自如的獨特的空間概念。如果留意,在《巴黎城記》中,城市的空間轉變,仍被確認為巴黎現代性生成的本質。其它思想資源,包括政治、經濟、社會諸學,都與城市空間問題互動。
人文地理學中使用的“空間”概念,有絕對空間、相對空間、相關性空間三類。哈維喜歡使用後麵的兩類。相對空間是事件間的一種關係,受到時間和過程的製約。
一般講空間,會對應出一個幾何圖形,這是老觀念,是早期絕對空間觀念。後來強調了社會、主體兩個要素,出現新的相對空間概念。這在心理學、文化人類學、政治經濟學、社會學中很普遍。在這種情況下,空間與區域不同,區域強調外部形態,而空間強調機製體量。舉一個中國古代的例子,在《禹貢》九州的思想中,“禹跡”是區域,而大禹的治水行為形成空間。
“雖然幾何學可能是地理研究的重要工具,但它們還是不能作為其理論來源,因為它們與地理現象的類比隻是通過具體的邏輯結構,而不是解釋性的演繹。”(約翰斯頓:《人文地理學詞典》)抽象空間沒有任何事物屬性,因此沒有具體的解釋力量。哈維也說:空間問題要通過社會實踐來認識,“空間性質產生的哲學問題不能從哲學角度來回答--答案來源於人類的實踐。因此,‘什麼是空間的問題’就被另一個問題所取代,即‘人類不同的實踐活動是怎樣產生和利用明確的空間概念的?’”(《社會公正與城市》)抽象的空間概念因此被哈維拋棄,即使是簡單的形式陳述也不能令人滿意,因為形式仍不是客體事物本身。空間,“隻有在某一客體自身包含和代表與其他客體的關係時,我們才能說它存在。”關於空間的問題,同時間一樣,是具體事物的屬性。對於人類來說,就是人類存在、展開和占有的範圍,社會實踐就發生於人類的這種存在之中。空間分析實際上就是社會分析,顯然,城市曆史地理學,需要城市社會分析。簡單說,這就是哈維的思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