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與環境的關係,是任何時代都要搞清楚的思想問題,而每個時代的人們都認為,自己的想法最正確,自己的解釋最明白。今日的人類,正在稱自己為拯救環境的救星,而這一責任身份的認同,又是以承認自己是毀壞環境的禍首為前提。但是,沒有人類的時候本沒有“環境”,是人類創造了,並左右著“生存環境”的概念。人類對環境的說法可以“翻手為雲,覆手為雨”,原因就在這裏。
當“人之初”在草木禽獸山川大地日月星辰的環繞之中,站起身來,分開手腳,獵鹿的獵鹿,捉魚的捉魚、采集的采集、種地的種地、生活漸漸不錯之後,他們吃驚地發現,這世界原來如此美妙,竟早已為自己備下了充足的衣食之源、行住之資。Glacken指出,人類環境概念的起點就是:環境是為了人類的生存而特意布置的。秩序和目的,曾是人類賦予一切被認知事物的特征。環境中萬物的生息運行,目的都在養育人類的身體,昭示人類的魂靈。而秩序,從大地枯榮、星移鬥轉,到“人類吃大魚,大魚吃小魚,小魚吃蝦米,蝦米吃淤泥”,無不環環相連。
環境的目的與秩序雖然是人類的想象和歸納,功勞卻算在了上帝天神的頭上。在人類早期地理思想中,環境的起源乃是上帝有目的的創造。我們看到,在古埃及、蘇美爾、古希臘、古代中國的傳說中,在人與環境之上,聳立著袞袞諸神,是他們創造、安排、調整著人與環境的關係。因為幾乎所有最古老的上帝天神都曾參與為人類開天辟地的大業,所以,當我們反過來理解那班上帝天神的屬性的時候,也總離不開天地人一類的事情。在古代,地理思想與神學宗教思想往往相連緊密,交融一處。人們要說的是人與環境的關係,說出來的卻是神與環境的關係。
在古埃及,人們歌頌萬能的神靈為動物創造了原野,為人類創造了果樹,讓魚鳥蟲蠅各得其所,令卵殼內的小東西能夠呼吸。在蘇美爾,神學家看到人類對自己修造的宮殿廟宇總要妥善管理,對開墾的田園也要細心維護,否則宮殿要坍塌,田園會荒蕪。於是他們想到整個宇宙世界,世界的萬物也必定有它們更偉大的修造者和管理者,從高山原野,到河溝水汊,從城市村莊,到磚頭泥坯,後麵都有大小神靈,既做它們的代表,又是它們的守衛。Glacken指出,這一類群神觀念,毫無疑問是從人類社會比擬出來的(the analogy of human society)。
在古希臘社會,能工巧匠的地位很高,在希臘人的傳說中,諸神也往往是鑄銅打鐵的高手。例如《伊利亞特》中格菲斯特的住房,“四壁星光燦爛,仙宇中最是富麗堂皇,這是跛足神自己建造,盡用銅裝。”這位有著“兩條軟弱短腿”的“跛足神”甚至用風箱、火爐、鐵砧,隨手就在一麵盾牌上鍛造出一個“有土地,有天空,也有太陽”,有河流、田野、草地、城市、畜群、葡萄園、舞場,並由“大洋河”所環繞的應有盡有的世界。(我們商代也有能工巧匠,鑄造過無數青銅饕餮,但他們距離神的地位太遙遠了,另外也沒有足夠現實主義的藝術,讓他們去再現人間。)
在古代環境意識中,由於世界的秩序是神的創造,那麼平衡、和諧的自然觀也就順理成章地為人們所接受,並日益神聖化。人們相信,在黃金時代的社會,沒有壞人,在黃金時代的環境,則沒有壞的天氣,沒有壞風,沒有壞雨,毋須辛勞,大地便自發地生出無盡的食物。那時的人類從未怨恨過環境,對“大地-母親”(earth-mother),絕不會做“窮山惡水”的辱罵。環境的巨大再生力量,“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是人類長期讚美的主題之一。“大地-母親”這一概念,不僅在古代東方和印第安世界存在,也廣泛流行於古代地中海國家,而且老早在希臘之前就已經存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