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在大山之間穿行,是人對山地的技術性征服,征服了大山,有不同的結果,不同的意義。有一種進山、穿山行為,是為了完成文明大業,這是曆史學家最重視的價值。

考古學家發現,距今四千年前,我國有一個發達的人類群體文化,以典型遺址所在地(河南偃師二裏頭村)命名,稱二裏頭文化。二裏頭文化中有銅器、宮殿等,其社會當進入了早期國家形態。按照時代與地域特征,許多學者推斷,二裏頭文化應該是夏代遺存。我們注意一下二裏頭文化的地理特征,它的分布範圍雖然不大,卻跨越了中條山的南北兩麵。這個地理特征值得我們思考一下。

一般來說,河流兩岸文化差別不大,古人渡河不是難事,需要的話,一天來回幾趟都可以。所以在考古地理中,河流一般不是文化的分界。但高山的情況不同,翻山不易,且路途較遠,所以山脈容易構成文化分界。比如晉西南地區有一個陶寺文化,核心區在臨汾一帶,它的南播範圍,不過峨嵋嶺(汾涑二水的分水嶺)。也就是說,峨嵋嶺兩麵的文化不同。

中條山比峨嵋嶺要高大險峻許多,但二裏頭文化卻能地跨中條山的南北兩麵。我們不得不承認,二裏頭文化的居民們很有穿山的能力,而且,他們不僅能穿山越嶺,還能將大山兩麵用文化統一起來。這裏麵的辦法,包含社會進步。我們站在大山前麵試想一下,怎樣能讓大山另一麵的人服從自己,與自己建立聯盟?這個辦法一定不簡單,要想到,那可是一個沒有高超通訊手段的時代。

二裏頭文化的源地在哪一方?是南麵還是北麵?二裏頭文化是從山的一麵傳到另一麵的嗎,或者是南北兩麵的文化聯手?無論怎樣,都必須解決中條山的阻隔問題。翻越山脈,社會文化向山的另一麵推進,擴展,達到文化統一甚至政治統一,在那個時代,當然是文明成就。任何一個不滿足於原有生存環境的束縛,要拓展生存空間,壯大社會力量的團體,勢必要突破自然地理障礙。在中國,山脈是最早需要突破的對象。

秦國勢力穿越秦嶺,占據四川盆地,經濟實力大增。晉國翻出太行山(應該是出軹道,即“太行八陘”的軹關陘),獲得“南陽”地區(今河南濟源至獲嘉一帶,不是今天的南陽),不久稱霸。韓、趙、魏三家分晉,個個向山外拓展,列入“戰國七雄”。這些政治集團之跨越山脈,建立隔山疆土,最終不是靠技術能力,而是靠政治能力。所以,是政治成果。

跨越山脈,要突破自然障礙,也要擊敗政治對手。“太行八陘”有井陘,“天下九塞”也有井陘。它又是“陘”,又是“塞”。“陘”是通道(陘,連山斷處,又通“徑”,是通道),“塞”是防守。對於攻方,想的主要是“要道”。對於守方,想的主要是“雄關”。同一個山穀,一攻一守,是一對人文屬性。是人文行為賦予山脈形體以價值。

一般來說,山體本身沒有什麼經濟價值(除非蘊藏有礦物),但具有政治、軍事、交通價值(後來又有藝術價值),在守衛一方是屏障,在進攻一方是逾越的目標。屏障使一些群體得以存活、發展,而逾越則是大地域整合必須完成的任務。

太行山內外有著比較複雜的人文關係,一方麵,太行山外麵的山麓地帶,特別是東南方一帶,是早期華夏文明起源的重要地區,誕生過不少大小都城。但太行山裏側卻是戎狄天地。山地適宜戎狄活動,他們“各分散居谿穀,自有君長”。山內的戎狄與山外的華夏,有著很長時期的攻防曆史。

戎狄強盛時,可以殺出山地,“侵暴中國”。在北部,戎狄曾越過燕國,打到“齊郊”。在南部,“戎狄至洛邑,伐周襄王,襄王奔於鄭之氾邑。”周襄王在外麵躲了四年,才在晉國的護衛下回到洛陽。

東周初期,南夷與北狄兩麵夾攻,“中國不絕如線”,華夏人相當緊張了一回。華夏人最有名的向山內地區反擊是齊桓公的北伐山戎,他率軍“束馬懸車登太行,至卑耳山而還”,大敗戎狄。晉國是被分封在山西南部山區的華夏諸侯國,開始時晉國勢力不大,被戎狄包圍,“拜戎不暇”,後來逐步強大,向北發展。晉國以及拆分出來的韓、趙、魏,逐步統治了山西的大小盆地,實施經濟開發,政治穩定,戎狄或被同化,或被逼限到邊角地帶。趙國更是向北拓展,直達陰山下。

太行山南北綿延很長,在早期曆史中,其北段山地與南段山地中曾有不同的人文發展。司馬遷在《史記貨殖列傳》中談到中國北方的兩大文化生態區域,南部主要是農業區,北部則“多馬、牛、羊、旃裘、筋角”。這兩個地區的分界大體在龍門-碣石一線。龍門就是黃河在山陝南部出山的地方,碣石在渤海岸邊。這條龍門-碣石線橫斷山西山地,在其中部穿過,然後沿太行、燕山山係邊緣折向東北。在太行山的北部山地,是農牧混合經濟,所以有戎狄集團長期殘存。直至戰國晚期,北部山間仍有白狄建立的中山國存在,錯落於燕趙之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