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臨汾盆地的中、西部,雖然有國族分布,但未能醞釀出強大的勢力。這些國族,如耿(今河津)、郇(今臨猗縣西南)、瑕(今臨猗縣臨晉鎮東南),以及一些戎狄群體,終成為晉國征伐吞並的對象。而晉國的發展,勢必是首先向盆地西部推進。所說晉國的翼絳時代,正是指其初期在盆地東沿積蓄力量並開始向西推進的發展時代。
但是,隨著晉國向西拓展,特別是其勢力擴展到整個臨汾盆地甚至運城盆地之後,晉國疆域形勢遂發生了重大變化,這個變化的核心是國土重心的西傾。翼絳時代後期,出現了內部政治地理格局的不穩定因素,這是導致都城地理格局最終變化的決定性因素。這個不穩定因素就是“曲沃邑大於翼”的問題。
昭侯元年,封成師於曲沃,這是晉勢力西擴的標誌性事件。但成師封曲沃後,很快出現了“曲沃邑大於翼”的情況,況且成師(號桓叔)“好德,晉國之眾皆附焉”。時人已看出由此而產生的曲沃與翼的裂痕。“君子曰:‘晉之亂其在曲沃矣。末大於本而得民心,不亂何待!’”。[注釋17]在其後的曆史中,曲沃與翼的對峙十分嚴峻,如孝侯十五年,曲沃莊伯弑孝侯於翼。哀侯九年,陘廷與曲沃伐晉於汾旁。緡侯二十八年,曲沃代晉,始稱晉公(武公)。“自桓叔(成師)初封曲沃以至武公滅晉也,凡六十七歲。”[注釋18]曲沃代晉後,仍以傳統的翼絳為都城,但新公的宗廟則留在曲沃。宗廟既然在曲沃,一些禮儀也必定與曲沃有關聯。《左傳》僖公三十二年“冬,晉文公卒。庚辰,將殯於曲沃。”晉文公卒於絳,但須殯於曲沃,所以要“出絳”。此事經文為“冬十有二月己卯,晉侯重耳卒”。卒於己卯,第二天庚辰便要出絳趕赴曲沃,足見曲沃在晉國政治生活中的重要地位。
曲沃區位
曲沃勢力大於翼,最終“代晉”,篡得晉國統治權,從地理區位上看,有其強大的背景。晉時的曲沃,在今聞喜一帶,地處涑水流域的上遊。涑水流域與北部的汾水流域隔以峨嵋嶺,一般說來,涑水流域的水熱條件優於汾水流域。《左傳》成公六年記載:晉人謀去故絳,諸大夫皆曰:“必居郇、瑕氏之地,沃饒而近鹽,國利君樂,不可失也。”所謂“郇、瑕氏之地”就是指涑水流域今臨猗一帶。
除了水土“沃饒”而外,其地又“近鹽”。鹽,指鹽澤,即解池,所產湖鹽可獲厚利。張瀚在《鬆窗夢語》卷二中說解池的鹽是“驅驢騾載之,遠供數省之用”,這種情況當早已有之。 《戰國策》卷十七《楚策四》記載伯樂在太行遇鹽車故事,其運輸販賣的應該就是解池的鹽。其文曰:“夫驥之齒至矣,服鹽車而上太行。蹄申膝折,尾湛胕潰,漉汁灑地,白汗交流,中阪遷延,負轅不能上。伯樂遇之,下車攀而哭之,解紵衣以幕之。驥於是俛而噴,仰而鳴,聲達於天,若出金石聲者。何也?彼見伯樂之知己也”。故事本意是講賢才埋沒,但借用了驥服鹽車的事例。從地域上看,這匹驥拉的鹽,很可能是解池之鹽。《孔子家語》說早時在這一帶活動的舜,曾作《南風歌》:“南風之熏兮,可以解吾民之慍兮;南風之時兮,可以阜吾民之財兮。”所謂“南風之時”可以“阜財”,指的就是解池產鹽的情況。在這裏,《南風歌》是否為舜所作,不重要,而鹽在經濟上的意義是我們要關注的。司馬遷在《史記貨殖列傳》中記錄了一個叫猗頓的人以“盬鹽”致富,盬(音古)鹽是古人對解池所產鹽的專稱。猗頓是在這裏“阜財”的一個實例。
考古發掘與研究也揭示出這個地區的早期的發展麵貌。首先是聞喜南部,在同樣位於涑水流域上遊的夏縣發現了大規模的夏商遺址,包括二裏頭文化(夏文化)遺存與商代城址。在聞喜縣城南5公裏的上郭村一帶,南依鳴條崗,北臨涑水,有分布範圍相當大的墓地,曾出土四輪、六輪小銅車、銅匜等珍稀文物。其中銅匜銘曰:“荀侯稽作寶”,荀即郇,就是所說的“沃饒”的“郇、瑕氏之地”。
二裏頭文化,即學界普遍認為的夏文化,主要分布在河南西部和山西西南部兩個地區。夏縣的東下馮遺址是山西二裏頭文化的代表,說明這裏與河洛的文化聯係相當緊密。東下馮發現的商代城址,更凸顯出這個區位的人文重要性,從這裏發現的“主要陶器如鬲、簋、罐、甗、大口尊等器物的形製特征來看,其與(商代)二裏岡文化的同類器皿幾近相同”。[注釋19]根據遺址特征,它很可能是商人直接控製的據點。商代前期(考古學的二裏岡期)城邑,自鄭州而垣曲,而東下馮,從河洛地區直延伸到中條山以北的涑水流域,這一形勢,也顯示了涑水流域,即運城盆地與河洛地區的密切關係,相對來說,峨嵋嶺以北的臨汾盆地與河洛的關係要弱一些。
至於臨汾盆地與運城盆地在早期人文地理上的關係,在陶寺文化時代,兩地之間有明顯的差異。兩個盆地之間隔以峨嵋嶺,在臨汾盆地繁盛的陶寺文化未能跨越峨嵋嶺,[注釋20]說明當時兩地存在著可觀的人文區別,各為陣營基地,互不相統。這種兩地分立的局麵使我們聯想到後來晉國的類似情況,成師封在運城盆地的曲沃後,與臨汾盆地的翼很快形成對峙關係。早晚兩個例子,反映了晉西南這塊地方內部社會地理的深固特點。
臨汾盆地與運城盆地在早期曆史中的關係,可以說是晉西南曆史人文地理的頭號問題。兩個盆地各有自身的獨特意義,在晉國出現以前,兩地的人文發展各有千秋,陶寺文化與二裏頭文化在華夏文明的起源上,都具有各自的重要地位。對二裏頭文化的發現研究已有多年,其夏文化的身份的認定,足以說明它的重要性。對陶寺文化的研究正在逐步深入,從已經獲得的認識來看,它代表著早於夏文化的重要文明發展成就。臨汾盆地與運城盆地的關係的發展,當然是逐步走向社會、政治、人文的統一,而這種走向統一的曆史的關鍵一步,是已具有強力國家形態的晉國自臨汾盆地向運城盆地的拓展,並完成對運城盆地的政治控製。我們考察翼絳、曲沃、新田這三個早期城市區位的曆史地理意義,也正是在臨汾盆地與運城盆地的關係背景中進行的。
曲沃這個城市區位,雖然在晉國政治生活中是後起者,但不能說它沒有曆史根基。禹都安邑(今夏縣西北)的曆史傳說,東下馮發現商時期城址的考古事實,在不同層麵上折射出這個區位在早期曆史時代的重要性。在政治集團逐步壯大、社會聯係日益向廣泛空間(超越晉西南範圍的)伸展的曆史發展趨勢下,這個區位的人文地理潛力漸漸轉化為曆史地理事實。蒲津渡口與西方關中的聯係,中條山橫嶺關通道(今絳縣與垣曲縣之間)與南方伊洛地區的聯係,都使這個區位與中國早期曆史的政治人文漩渦地區(即關中、河洛地區)具備了聯係優勢。這一優勢的明顯性,可以用兩件事實很容易地證明:一是三家分晉後,地處這個區位的安邑曾為魏國都城,魏國控製地域相當遼闊,都城在這裏,說明此地曾擁有大範圍的政治地理優勢;另一件事是秦、西漢、東漢、三國魏、西晉、十六國時期持續在安邑設河東郡治。安邑作為晉西南政治中心城市,長達五六百年。
新田區位
地貌學家認為,侯馬地區自成一個盆地,與臨汾盆地隔以塔兒山-汾陽嶺橫向隆起。侯馬盆地南側有紫金山-峨嵋嶺隆起帶,此隆起帶北東東向延伸,構成侯馬盆地與運城盆地的分水嶺。[注釋21]不過,從實際的人文地理區位功能來看,侯馬是晉西南地區一個四方通達的交通樞紐。其地北向霍山(太嶽)而晉北(汾水上遊),西通龍門而關中,東與翼城(故絳)地區聯係直便,南有道路穿越紫金山下鐵刹關徑直達運城(古曲沃)地區。今侯馬為山西南部最大的鐵路編組站,足證其交通樞紐價值。
《左傳成公六年》(公元前585年):“晉人謀去故絳”,諸大夫皆曰:“必居郇、瑕氏之地,沃饒而近鹽,國利君樂,不可失也。”仆大夫韓獻子獨勸景公遷新田,認為“沃饒”“近鹽”會造成民重君輕,對於國君來說“不可謂樂”;另外,“郇、瑕氏土薄水淺,其惡易覯”,在環境上不如新田“土厚水深,居之不疾,有汾、澮以流其惡,且民從教,十世之利也”。景公從獻子說,“夏四月丁醜,晉遷於新田”。在這段記載中,提到“郇、瑕氏之地”與新田兩個可考慮遷都的區位,“郇、瑕氏之地”在運城地區,與古曲沃屬同一大區,經濟沃饒,諸大夫皆欲往。但最後的結果是選擇了環境好、“民從教”的新田。很明顯,都城的選擇主要看政治,新田在政治上優於郇、瑕氏之地。
新田的政治優勢當不僅僅是“民從教”,當時晉人遷都的實際考慮一定比文獻記錄的多。在上麵的記載中,“謀去故絳”一語其實包含了遷都的一個基本理由,即離開舊的、偏在臨汾盆地東部的故絳,這是晉國一次重大的政治地理調整。我們有理由認為,滿足新的政治地理上的要求,是這次遷都的本質,而這一政治地理的調整目標,是要把都城西移。晉國到此時,西部的發展漸漸壓倒東部,尤其是涑水下遊地區,即“郇、瑕氏之地”,經濟水平明顯高於東部,所以諸大夫皆欲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