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大事小事的確有個曆史的屬性。有人說世上隻有一門知識,就是曆史。但是康德說還有一門叫地理。康德不光說,也還做。他在科尼斯堡大學竟教了40年地理。不過,他把曆史和地理、時間和空間分得太開了,分成兩個不大相幹的知識領域,造成治史的隻研究時間,治輿地的隻考慮空間。這個問題在中西地理學界早已引起警覺,自20世紀40年代起就一辯再辯,強調了地理現象的時間過程,大大推動了曆史地理學的發展。相對來說,在史學方麵,強調曆史現象的空間過程的聲音還不夠大,即使事情已然做了,也尚未站出來明白地說一說。倒是地理學家更敏感一點,在綜述北美曆史地理學研究的長篇文章中,芝加哥大學地理學者康增(M。P。Conzen)替研究空間問題的曆史學家們總結了工作。為了依然保留一條學科的界線,稱那些曆史學家的研究是“地理曆史”(geographical history),有別於地理學家的“曆史地理”(historical geography)。無論是曆史地理還是地理曆史,其實都是打通社會時空的辦法。
因為天下大事小事也都有地理的屬性,人文地理學順理成章地成為社會研究的一個基本手段。所謂“基本”手段,意思就是研究什麼樣的問題都應當有地理學一份。果然,在歐美的“福柯熱”中,在對現代化弊病的聲討中,也有地理學家的吼聲。許多地理學家從景觀分析的角度批判了現代化對人性的壓抑,還有許多地理學家則譴責以犧牲他人和環境為代價的現代化模式。加拿大曆史地理學家哈瑞斯(C。Harris)等人,更是不甘示弱地下手研究權力(power)的地理“話語”(discourse),也就是權力是如何在空間形態上“說話”而“算數”的。一方麵由於地理學在廣泛的社會人文問題的研究中逐漸“找到了自我”,另一方麵由於一個個自然地理的課題漸漸被鄰近學科“侵權”“瓜分”(地貌研究的題目被地質學拿去不少,植物地理漸漸被農林科學取而代之,等等),地理學就整體來講,日趨人文化、社會化。這幾乎是一個世界潮流,在北美尤其明顯。
地理學進一步的人文社會化,增加了社會科學的豐富性,卻也添了幾分麻煩。麻煩在如何找到一種更好的空間敘述語言,以便更有效地傳達事物的共時性質。索加(Soja)在要說明他觀看洛杉磯萬千景物“盡收眼底”的快感時,察覺到語言上的困難:所見的東西本是共在眼前,但用語言描述時,卻要有先有後。空間事物是共時的,語言敘述是續時的。不少現代繪畫愛把眾多雜亂的東西一並放入畫麵。還有許多電影,以及廣告,故意飛快地變換鏡頭,令觀眾目不暇接,“這個沒看清,那個就來了”。這些“視覺語言”在共時性描述上倒是技高一籌。地理學作為處理空間問題的“行家”,早有地圖一手,以展現各類事情的空間分布。近年來飛速發展的地理信息係統(GIS)技術,則是地理學同電腦結合而產生的新的空間思維語言,以模擬共時空間的複雜性、動態性與邏輯性。在非地理專業中,學者們雖沒有繪製地圖的耐心,更無GIS的本事,但設計幾幅簡化的模式圖,也可以有效地表示事物彼此共存、相互作用的實質。當然,話說回來,日常語言畢竟是我們人的最基本、最靈活、最深刻的表述工具,在空間描述上也最終如此。地理描述是語言發展並走向燦爛的路途之一。中文之美,不能不說仰仗了對“落霞、孤鶩、秋水、長天”之畫麵的生動再現,和對“左環滄海,右擁太行,北枕居庸,南襟河濟”之形勢的高瞻遠矚。
欲理解今天的世界,需要把高瞻遠矚的目光擴展到四海之外。無論叫“太平洋世紀”也好,還是叫“全球世紀”也好,都說明世界各方勢力在爭奪對人、資源、技術、產品、市場的占有、組合和控製,已日趨全球一體,因而空間的問題更加緊迫。首先把空間的問題處理好,才能去“跨世紀”。過去說,溫故而知新,但現在還要會“看著鄰居過日子”,要掌握決勝千裏的一套辦法。事情正沿空間方麵滲透過來,像一句廣告說的“林河酒,XO的享受”。作一個現代人,不得不承認:世界隻有一個。無論是做環球旅行的情侶,還是炸飛機的恐怖分子;無論是開汽車的美國人,還是騎駱駝的伊拉克人;無論是北京街頭倒賣CD軟件的“哥們兒”,還是西雅圖華盛頓湖畔思維奇異的蓋茲先生,大家都是:“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時”。
(原載《讀書》,1996年第5期)
附錄 大衛哈維--當代人文地理學家中的思想者
大衛哈維(David Harvey)是當代西方地理學家中以思想見長並影響極大的一位學者。他1935年出生於英國肯特郡的Gillingham,1962年獲劍橋大學博士學位,1961至1969年曾在Bristol大學教書,1969至1986年任美國約翰霍普金斯大學地理學與環境工程係教授,1987年轉為英國牛津大學教授。1993年又返回約翰霍普金斯大學地理學與環境工程係執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