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說人文地理學是研究人類行為的一門學問。但是人的問題在被人研究時,常常被搞得脫離了人之常情、人之常性。在眾多由人操作的“研究”中,在由人劃定的“模式”中,你我都是概念,是符號,而不是你我。
人有豐富的情感,而人的情感除了施之於人而外,用在地上的恐怕算第二多。現在“人地關係”是地理學的一個大題目,人與地之間的功利關係(這是一個老關係,即地利)、運籌關係(經濟地理最擅長)、生態關係(新興的環境課題)是著重研究的問題。這三類關係均立足於理性,有“不依人的意誌為轉移”的特點。但是,如果環境裏麵的東西都是不依人的意誌,而我們又總是在“不依人的意誌”中活動,那我們還要意誌幹嗎?人與地的關係之間,還有許多依人的意誌、依人的情感為轉移的事情,這些是我們生存世界的一批重要內容,沒有這些東西,我們便與動物無異。
上個世紀七、八十年代始,西方許多地理學家認真對待了人的意誌、情感的問題,形成一股學術潮流,彙合時代意識,開出新風。在這一來勢相當猛烈的西方地理學術潮流中,一位領軍人物居然是一位瘦小的華人。這便是段義孚。
在西方,華裔社會人文學者不像理工科學者那樣容易進入學術理論的主流,原因很多。華裔社會人文學者多以研究中國見長,其學術聲譽都來自對中國具體問題的研究。美國有人說,在社會人文學界裏,常常是黑人研究黑人問題,婦女研究婦女問題,中國人研究中國問題,隻有白(男)人研究everything(所有的問題)。這種說法聽起來不舒服,但近於事實。不過,在段義孚這裏卻有所不同。段義孚雖是出生在天津的中國人,但他研究的問題是貫通整個學科的基本理論,在西方人文地理學界,無論是誰,不拜讀段義孚的書,就不能完全融入二十世紀後20年的學術話語。
段義孚1930年生於天津,後隨家庭到澳大利亞、菲律賓。成年後先在牛津讀大學,1951年入美國伯克利大學為研究生,1957年獲博士學位。之後,分別在印地安納大學、芝加哥大學、新墨西哥大學、多倫多大學、明尼蘇達大學、威斯康星大學教書。自任教於明尼蘇達大學始,段義孚在地理學上貢獻陡增,聲名鵲起。1973年,他獲得美國地理學家協會授予的地理學貢獻獎,1987年美國地理學會授予他Cullum地理學勳章。
1998年,段義孚曾應邀在約翰霍普金斯大學作“學術生涯”(Life of Learning)演講。“學術生涯”,是該大學高級榮譽演講的固定名稱,隻邀請有重大貢獻的學者,此前地理學界隻有曆史地理學家D梅尼(D。Meinig)受過邀請。段義孚在演講中回顧了自己的治學曆程,也特意提到早年中國生活帶給他的長存的感受記憶。段義孚注重人性、人情,稱自己研究的是“係統的人本主義地理學”(systematic humanistic geography),以人為本,還地理學一份人情,就是他的“地學”的特征。
段義孚原來的專業是地貌學,但在伯克利時,也聽文化地理學大師索爾的課,他自己的人文興趣向來盎然。無論是麵對自然還是人文,他總有一股強烈的情緒感受。他稱自己不喜歡蔽天無序的熱帶雨林,而喜歡坦蕩的沙漠,沙漠上可以清楚地觀日月、辨方向,而且一眼望去,數裏之遙,去向目標明確,舒服痛快。關於城市,他感到紐約整齊的棋盤街格局對陌生人來說是友好的,一會兒便走熟了。而歐洲那種老城街道有欺負生人的味道,要“轉向”很長的時間。
或許就這樣,在後來轉為人文地理研究中,人的情感、心智的發揮總是段義孚觀察地理問題的出發點,他要以人為本,而人本來是有感情、語言、想法的。在將人扮作科學理性邏輯樣板的風潮中(六十年代興起的邏輯實證主義“計量革命”),段義孚卻將人的種種主觀情性與地理景觀的豐富關係擺到人們麵前,並進行了極具智慧的闡發,吸引了眾多學者的目光。自二十世紀七十年代以來,Yi-Fu Tuan(他的英文名字)一名,蜚聲於世界人文地理論壇。
人對地的情感關係當然不隻是觀沙漠、雨林那樣簡單,那樣單純得隻有個人意義。最早,人對地的情感關係曾醞釀出重要的文明成就,我們不可不查。人類可以理性地耕種土地,規劃城池,但麵對高山、大海、沙漠這些無法認識來頭、無法將其撼動、無法假其操作的東西時,人類最初隻能以情感對之。比如,山脈的“危乎高哉”讓人首先產生敬畏情感,在此情感基礎上漸漸產生一係列敬山的思想與行為,敬山是人類古代文明中普遍存在的東西,加上通天的猜想,則更為之震懾,而戰栗景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