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景觀的概念不難理解,指的不外是地麵上的文化麵貌,或者實一點說,是文化的“地貌”,文化的“地形地物”。習慣於用地圖來表示地理內容的地理學家對於景觀問題,除了畫幾幅文化地物的分布圖以外,就沒什麼可做了。但是在“人的地理學”看來,畫分布圖是遠遠不夠的。對景觀的觀察,不僅要從上到下地看(地圖上的東西都必須是這樣看的),更要“橫看”“側看”。我們看慣了城市平麵圖,那些大體相似的街道格子,並不能告訴我們城市甲和城市乙有什麼文化上的區別。隻有“橫”看了城市的景觀,我們才會驚訝北京和紐約的不同,才會抱怨說“老北京的風貌給毀了”。所以,看一個地方的文化地理,不橫看不行。另外,對文化景觀光是上下左右看了還不算,還要在解譯(interpretation)上狠下工夫。要說一說景觀的來曆、內涵、意義等等。地理學中傳統的地貌學也要解釋自然地貌的來曆,但用不著說那些丘陵崗阜的內涵和意義。但在文化地貌(景觀)這裏,解釋它的內涵意義卻是必要的、致命的。比如對老北京景觀的研究,如果不闡明故宮與民居的色彩涵義,就會掩去了天子與庶民的景觀界限;如果不對比官府外牆的素肅和內廷的繁縟,就失掉了一次對為官者心態作描寫的機會;如果不指出胡同的幽靜、嚴整、含蓄,則缺漏了京師百姓禮俗的一個衡久形態。沒有以上這些對景觀的入微的“人文關懷”,焉能說清說全這座帝都的地理文化和人文風貌?
文化景觀的內涵是豐富的,儲存的信息量是巨大的。政治的、曆史的、思想的、倫理的、美學的無所不容。難怪美國“新文化地理”的代表人物之一詹姆斯鄧肯(James Duncan)把文化景觀列為人類儲存知識和傳播知識的三大文本(text)之一。他說的另外兩個是書寫的文本的口頭的文本。文化景觀則是寫在大地上的文本。言有萬語,書有萬卷,地有萬裏,均“讀”不盡也。文化景觀既然是一種文本,那麼它就有了文字的屬性,那麼閱讀它的奧妙、麻煩、困難、複雜就都來了。一方麵,“讀”景觀有它方便的地方。不通中文的老美,隻要來中國看一看景觀,就能對中國文化和中國人略知一二;不懂英文的老中,也隻消看了美國的照片,就可以對沒看過照片的朋友侃幾句美國文化。但另一方麵,“讀”景觀雖不受語言的製約,卻被“讀者”的文化背景、經驗背景、心理趨向搞成五花八門,“誤導”“錯譯”“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或“君子之心度小人之腹”的事總要發生。看一看《馬可波羅遊記》,他記了不少城市如何繁榮女人如何漂亮,可就是不記泰山如何神聖黃河如何偉大。不少老中十分仰慕美國的摩天大樓,留影必以之為背景。可一個後現代主義的美國建築師卻說“它們就像一座座墓碑”。有的中國人在讚美中美友誼的時候愛說“黃河與密西西比河手挽著手”,可美國人卻說“不,美國可以沒有密西西比”。對同一項景觀愛好取舍理解的不同說明了人的不同。喜歡城市和女人的意大利商人與愛山愛水的中國文人不可同日而語。由於在文化景觀中讀取“含義”的複雜性,學者們搬來了結構主義、後結構主義、符號學、解釋學等各色理論對之詳加論述。“人與景觀”已成為人地關係中新的研究主題。
“地方”這個概念有點新鮮。新在它把一個司空見慣的東西提升為一樁學術事件(issue)。用術語說,它是人或事所占據的一部分地理空間。從“人的地理學”來看,每一個人的地理,即他心中的世界,對他才最為切己,最為實在,才是“他的”最有意義的行為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