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銀河:性有可能是一件能給人帶來快樂的事情(2 / 3)

傅:您現在還常去看他嗎?

李:對,每年。

傅:小波去世以後您給他編輯、出版了《王小波文集》,在社會上引起了王小波熱。您在作這件事的時候有沒有會想到小波的文集會在社會上引起轟動效應?

李:我是沒太想到的,這個東西,反正我知道他的東西是非常好,但是究竟人們能夠喜歡到什麼程度,或者說他能夠所謂熱到什麼程度我是事先想不到。

傅:王小波熱形成之後,我記得文壇有這麼一個說法,非常有意思,至少我覺得有些荒誕,或者說有些滑稽。就是有一些文壇的人,大概是文壇內的人,一直稱王小波是文壇外的高手。首先這個文壇不知道是誰界定的,界定了一個內,界定了一個外。我想問您,內也好,外也好,首先是有文學的人認定他是高手,王小波是一個文學天分極高的作家嗎?

李:對。我特別早的時候,其實在我看他的《綠毛水怪》的時候,就感覺到他那裏麵有一種,就是覺得早晚會脫穎而出,隻是早晚的問題。也許就是在身後啊。我覺得他的東西是挺不尋常的,其實《綠毛水怪》還並不是太成熟哪,到後來是非常好。我覺得這些東西,比如說台灣《聯合報》係給他兩次中篇小說獎,這應當說也可以是一種公認吧。

傅:生活上您和小波經常探討文學嗎?

李:聊天就是什麼都會說啊,當然也會提到文學了,他好多文論是非常好的,他對文學的一些看法非常好。

傅:您和小波結婚沒多久,您就去美國留學了?你們倆結婚才兩年,您當時走的時候有沒有想到過這種夫妻的分離會對婚姻產生負麵的影響?

李:當時也沒什麼辦法呀,這是一個選擇,當時也是一次挺難得的機會能夠出去學。那時候還挺早的,1982年嘛。其實我沒覺得,因為比如說兩個人相知相愛到什麼程度,兩個人最清楚,人家俗話說鞋合適不合適隻有腳知道,這兩個人應該知道他們的關係會是一輩子的呢?還會是暫時的呢?比如說是能經得起第三者的誘惑呢?還是經不起呢?我覺得一開始從直覺就應該能知道,所以我覺得好像兩年不是什麼問題。

傅:就是說您今天回想起來也並不後悔曾經跟小波有過兩年的分離?

李:對。當時那也是沒辦法嘛。

傅:是不是當時小波也認識到,如果再長期分離下去可能會對婚姻的持久產生負麵影響,他在兩年之後也考到您在美國就讀的學校去了,等於夫妻在美國團圓了。

李:其實倒並不是擔心婚姻出問題才去,而是說這樣分居也是很不人道的吧,隻要能有機會就在一起嘛。其實我在去美國了以後就一直在給他申請。。

傅:小波在寫給您的情書當中有時會寫下革命性的詩句,比如像:“你是我的戰友/因此我想念你,/當我跨過沉淪的一切/向永恒開戰的時候/你是我的軍旗。”這個聽上去並不太像情書,而更像是宣言式的檄文。你們倆在感情上是故意要這樣情緒化的東西呢?還是在對待愛情上比較理性?

李:我覺得這是當時他對我的感覺,什麼我是他的軍旗之類的。可能他覺得其實也不是要開什麼戰吧,大概也就是說,他的事業要啟航這個意思,我覺得有點這個意思。我覺得有好多文學家他是很有天分的,但是他對自己同時也是懷疑的。他到底是做得成做不成這件事,他有的時候也跟我討論:他說:如果我這輩子要是做不成哪?所以他是需要一個人來肯定他,給他信心,告訴他你行,你能做這個。而且這種肯定還不能是特別偏愛的,因為我愛你,我才故意地誇張地來肯定你,而是說你真地對他有信心。當時那我看了很多世界名著啊,有一段時間我集中地看世界名著,覺得可能文學的鑒賞力還是有一些了,所以在這種基礎上對他的、給他的信心讓他覺得可能對他是很大的支持。

傅:按照中國的傳統男權主義的觀念來看,你們如果有一個孩子,就相當於小波的骨血留下來了,你從來沒有後悔過你們沒有生一個孩子嗎?

李:這個事其實當初就討論過,他還引用過肖伯納說過的,不是有一次舞蹈家鄧肯跟他說:咱們倆生一個孩子,有你的頭腦,有我的容貌,有我的身材那該多好啊!然後肖伯納說:如果咱們生一個孩子,是我這樣的長相,是你那樣的頭腦那怎麼辦呢?所以我覺得也並不是,不會後悔。

傅:小波去世以後,您自己的生活改變大嗎?

李:改變挺大的。但細節我不想多說。

傅:您有一本書叫《中國女性的感情與性》,專門把女性的感情和性拿出來,擺在男權的視角上,又好像是不太符合傳統規範的。您專門從事這樣的研究,是不是想給中國女性的感情與性來個正名?

李;:我想其實當時我做的時候,並沒有特別明確的女性主義的意識。但是我用的方法和我選擇的題目都是相當女性主義的,就是說,實際上社會上人們都在爭奪話語權。關於男性的東西已經很多很多,可是女性,尤其是這樣隱私的領域,女性的性生活怎麼樣?感情生活怎麼樣?一直被當作是上不得台盤的一些很隱私的好像很不重要的事情。至少讓它發出聲音來,這個很重要,讓大家知道女性是怎麼樣的生活的,她們的感情,她們的性是怎麼樣的?這個聲音發出來,本身就有女性主義的重要性。

傅:您主要還是考慮從社會學的角度讓女性能夠科學地認識到女性生命自身的東西。

李:對。其實當時也就是作為一般的社會學題目吧。社會學研究很多的領域,婚姻、家庭等等。我覺得人的感情和性生活也是一個很重要的領域,所以就想挖掘一下。當時還沒有特別特別明確的女性主義意識,但是我覺得可能是潛意識吧。這個東西,因為我本人是個女人嘛,就會覺得重要。

傅:過去好像一把女人和性攪在一起,女性好像就是墮落,甚至淫亂的樣子,就像是潘金蓮阿、潘巧雲那樣的。到了現在,好像女性的地位在逐漸提高,這種意識也漫漫在淡化,至少是在學界,那您社會學的研究是不是要讓更大眾化的女性接受您對社會學的女性的調查和對女性的這種正名?

李:對。我覺得其實我有一個動機就是,咱們的社會,其實有人說是從宋代開始,對性有一種禁欲的傾向,對性太否定了。當然那女人的性就更得否定,其實整個男女的性都基本否定,然後再加上一個雙重標準,比如說男人你要去喜歡性的話,好像還情有可原,甚至這個人挺棒的;要女人喜歡性就非常沉淪了,非常墮落了,很壞了,很淫蕩了什麼的。我覺得從我的研究動機裏頭,我想改變這種看法,就是說,性不一定是一件壞事,它有可能是一件好事,是一件能給人帶來快樂的事情。

傅:您從事這方麵的研究,有沒有覺得中國的男人在對女性的性上更多還是自私的,男權的,保守的、陳舊的。

李:中國的男人,有很多的觀念應當說是還挺落後的,比如說咱們中國有三妻四妾、妻妾成群的這種觀念,現在這幾十年是沒有了,建國以前幾十年有。現在有些人有了錢以後又故態複萌啊,什麼包二奶,什麼養金絲雀之類的。我覺得這些東西非常醜惡,從男女平等的角度完全不能接受。

傅:這些男人頭腦中娶三妻四妾的那種意念是時刻也沒有停過的。

李:對。而且他確實是有傳統文化在支持,從心理上這種現象消除以後,它的那種內在的力量還會存下來,人們在心裏就覺得如果這個男人是成功的,如果這個男人有錢有勢,他就會妻妾成群,他就應當占好多女人,好像這一輩子一個男人能占好多好多女人就顯得特別成功似的,我覺得這種觀念實際上是非常非常醜惡。

傅:那您怎麼樣來分析那些肯於或者說自甘自願被男人占的那些女性,它願意當二奶、願意當妻妾。

李:所以這是一個男權的社會傳統文化,在社會學有一個理論叫做文化滯後,就是社會政治經濟已經變了,社會結構都變了,婚姻製度也變了,而它的思想、文化還會滯後一段時間。我覺得中國的一夫多妻製,實際上可以納妾,就是一夫多妻嘛,這個東西現在雖然在法律上是不合法了,但是它在人們心裏頭還留著,還在殘存著,還在發揮力量。所以會有其中一些女人她甘願處於這樣一種不平等的地位,也是屬於文化滯後的這樣一種現象。。

傅:我記得您在《懷念小波》這篇文章中曾經說:女人被男人愛是女人最大的幸福。那您從這個角度上來說,有沒有覺得在愛情麵前女人還是處在一個弱者的位置上,是弱勢群體?

李:如果男人被女人愛不也很幸福嗎?我覺得是被愛就幸福。不管是男人女人,往往是被愛的就比你追求別人、別人不愛你總要幸福、快樂一點吧。我覺得這個倒說明不了女人就比男人弱。

傅:現在社會上還有這麼一個提法,而且好像有這麼一個現象,我不知道是不是形成了,或者形成到了一個什麼規模,比如一個女孩子要幸福,就忠告你:要嫁給一個愛你的人,不要嫁給一個你愛的人,這樣相對會很幸福會很平穩。你怎麼來看待這個問題?因為愛一個人是痛苦的,從這個角度上去講,如果你主動地去愛一個人你大概付出的會非常的多。

李:對,恐怕也就是說在世界上沒有兩個人的關係、愛情關係、什麼關係是完全一樣的。而總的看來,一個被愛的肯定是一個比較快樂幸福的這樣一個位置,可是你去愛別人、然後別人不愛你,這個是最慘的。如果你去愛別人你也得到了回應,這樣就好了。最好的結局是相互。

傅:最好的結局是相互。那您有沒有想過就是假如哪一天女性變成強勢的,男性成了弱勢的群體那該多好?您有沒有這樣一種設想?您現在總在為女性的弱勢在呼籲,您有沒有這種想法,希望有一天女性成為強勢?

李:我覺得用不著這樣矯枉過正吧,是不是?就是大家都是平等的,這樣的關係是最好的,最輕鬆的,而且也最公平公正吧,女的要是壓迫男的也不好吧。

傅:理論上的男女平等相對說是容易達到的,就我們日常生活當中,就目前來說,雖然我們很開放了,可是這種男女的平等好像做得很不夠。您對目前中國婦女普遍所處的狀況您持有一種什麼看法?比如說城市是怎麼樣的,鄉村是怎麼樣的?您做社會學的調查,這方麵您肯定有詳細的社會學調查的資料。

李:我覺得男權就是男尊女卑的這種狀況,雖然比幾十年前要好得多,我覺得好像五十年代應該劃一個線,就是從那以後女的狀況好多了。這跟女的普遍參加生產勞動有關。過去好像女的就是賢妻良母、生孩子、相夫教子,這一輩子就完了。那個地位我覺得非常可憐。從五十年到開始,女人都有了自己獨立的事業,有自己獨立的經濟來源,情況是好多了。但是在好多方麵還是地位挺低的,尤其參政方麵是最差的。從最高一層領導到一個村委會,到中央政治局都可以看出來,基本上好像國家、政治是男人的事,女人隻是一個輔佐的位置。雖然我們也有一些女市長,或者你可以看到有好多,有一些女的在作處長、局長這些的,但她們往往是副手,往往是點綴的。據說全國婦聯有一個指標是上世紀提出來的,就是到上世紀末的時候,所有的領導班子裏至少有一名女領導,結果那就成了在所有領導班子裏隻少有一名女領導,多一個都沒有,都成了這樣。

傅:嚴格的按照政治的指標來限定女性的參政。

李:我覺得這個反映了中國婦女現在這種參政的程度還是相當低的。比起北歐差遠了,北歐的女性一般在議會裏都能占到百分之四十。有的國家甚至有那樣的規定:在所有的選舉的這種場合,不管是選議會議員,還是選什麼市長,凡是候選人必須是男女各半。我覺得咱們好像離這個目標還遠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