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過一個石山頂才到了大覺寺的山腳下。兩旁全是杏樹林,正值五月杏花盛開,遠望就是一座雪山,走近才看出一朵朵的花,墜得樹枝都看不出了。小曼的病倒像跑了大半,一個人急急地穿過樹蔭往上走,鼻子裏盈滿了微風送來的陣陣花香,別有一種說不出的甜味。她沒想到,人間還有這樣美的地方,一切都像是在夢裏,那一片片雪白的花,白得一塵不染,沒有半點兒人間的汙氣。小曼遠遠甩下家人,一口氣跑上山頂,站在一塊最高的石峰上,大口喘著氣,滿臉跑得通紅,豐滿的胸部劇烈的起伏著。她定定神,往下觀望,被眼前的美景驚住了。從上往下斜著下去隻見一片白,對麵山坡上照過來的斜陽,更使它無限美麗,小曼多想就到花間裏去打個滾,卻又怕壓壞了粉嫩的花瓣。山腳下是一片碧綠的草,幾間茅屋,不時傳來三兩聲狗吠,田園景象盡在眼前,漾著無限的溫柔。小曼忘記了自己,丟開一切惱人的事,她要把這鮮甜的景味兒全吸進體內,洗淨大腦裏的濁氣,重新變一個人。
勞乏了一天,到晚上,大家都早早入睡,小曼怎麼也睡不著,被窗外的明月逗著起身來到院子裏,見那皎月的明光照得梧桐樹的葉子在地下來回飄動。小曼這時也不怕朝露受寒,也不管夜風吹得身上發抖,一直跑出了廟門。一群麻雀驚得向樹林深處飛去,她睜眼一看,廟前就是一大片杏林。夜晚的杏花香,不似玫瑰,不像白蘭,隻熏得她喝醉了酒似的,在一處草叢中躺下來,暈沉沉的,耳畔傳來好聽的夜鶯歌聲,是在笑她可憐的孤單。忽隱忽現的月華,在雲隙裏探出頭從雪白的花瓣裏偷看,也在笑她為什麼不把愛人帶來。是呀,這惱人的春色,逼得小曼想起真摯的誌摩,不由得閉上眼,在潮濕的蔓草上輕喚起誌摩的名字:我似夢非夢地睡了也不知有多久,心裏隻是想著你--忽然好像聽到你那活潑的笑聲,珠子似的在我耳邊滾:“曼,我來了。”又覺得你的手緊握著我的手往嘴邊送,又好像你那頑皮的笑臉,偷在我的頰邊搶了一個吻去。這下嚇得小曼連氣都不敢喘,難道誌摩真的回來了?她急忙睜眼看,哪有半點兒影子。才發現是自己不知何時用右手握住了左手,身上多了幾朵落花,花瓣兒飄在她的頰邊,好似仍在替誌摩吻著。小曼覺得好笑,迷夢的幻影竟當了真!她覺得無味起來,站起身,拿花柱撒氣,用力一拉,花瓣雪落,打得她滿身杏花白。林內的宿鳥突然受了驚嚇,一聲叫往四外裏亂飛。一個美麗的月夜,寧靜被小曼的惱怒打破。
小曼從大覺寺回到家中,就像飛出去的鳥又給逮進籠中。她連著和娘、王賡吵鬧過多次。有一次王賡從腰中拔出手槍,摔在桌上,硬逼小曼交出鎖在抽屜裏的日記和誌摩的來信。小曼伏在桌上大哭,如果說她對王賡還有一絲不忍扯斷的情意,這一次就徹底割絕了。
福無雙至,禍不單行。跟王賡鬧後的第三天,小曼隨家人到飯店吃飯。為著許多莫名其妙沒來由的事都加到自己頭上,小曼又氣又急,當場昏了過去。她甚至不知道自己是怎樣被抬回來的,醒來時,已是躺在自己床上。夜裏三點,克利醫生被請了來,趕緊給小曼打針、吃藥。這個外國醫生很喜歡小曼,見她病了,心裏也著急,坐在床邊診脈。屋子裏的人都是滿麵愁容,連大氣都不敢出。胡適也來了,他輕輕走到床邊伏在小曼耳邊細聲問:“要不要打電報叫誌摩回來?”小曼一聽這話,心倒更慌起來:“是不是我要死了?”胡適見她發急的樣子,怕她害怕,立刻和緩著臉笑眯眯地說:“不是,病是不要緊,我怕你想他,聽以問你一聲。”小曼心裏是十二分願意誌摩馬上飛回她身邊,卻又不好意思直接說出口,隻好含著滿眶的熱淚對他輕輕搖了一下頭。
第二天,王賡就起身赴上海,那裏有高官顯位在等著他。克利醫生見小曼總是心跳不停,隻好將她送進醫院。胡適瞞著小曼給已在翡冷翠的誌摩發了電報。誌摩接到電報後,急得要命,馬上回報說要立即趕回來。小曼才又求胡適再致電誌摩,將病情騙過,讓他安心旅行。她先前是怕就此再見不到誌摩,所以想叫他回來,一算日子,又怕等到他回來,自己病也好了,反叫人笑話。
克利醫生常坐在床邊,他知道小曼的病根在心裏,單靠打針吃藥是治不好的,便說些安慰的話勸導她:“你若再胡思亂想不把心放開,心跳不停,那麼,心連跳一天一夜就要沒命了,醫生再有天大的本領也無濟於事。天下事全憑人力去做,若先丟了性命,你就自己先失敗了。”小曼聽這話太有道理,也就真正丟開一切,什麼也不想,安心靜養。白天,胡適和張彭春常來看她,陪她說笑,晚上早早入睡,過了一星期,病情漸好。又過了些天,小曼回到家中,以病來推脫一切,少出門,躺在床上,想誌摩,看閑書。
一天早晨,小曼還沒起床,就被家人叫了起來。她顧不上梳洗,趕到客廳,進門就見一家人團團圍在一起,好像議論什麼國家大事似的。有的拿著封信正來回地看,有的聚在一起小聲議論。小曼先嚇了一跳,以為誌摩又來了什麼信,使大家成了一鍋開水,議論紛紛。娘見到小曼,從舅舅手裏搶下信,擲在她身上,說:“你自己去看吧!倒是怎麼辦?快決定!”
小曼接過信一看,才知是王賡來的一封“哀的美敦書”,下令叫娘立刻送她到上海,這次再不肯去,就永遠不要去了。口吻非常嚴厲,就像長官給下屬的命令一般。小曼邊看邊想主意,她可不願就此屈服。看完信,她冷冷地說:“我當什麼大事!這有什麼好為難的,我願意去就去,不願去還能把我搶去不成?”娘聽了這話,立刻翻了臉:“哪有這麼容易,嫁雞隨雞,嫁狗隨狗,這是古話。不去算什麼?”
小曼不再和家人爭鬧。她已給誌摩發了電報,要他速回。她想頂多還有二十天,誌摩就能回國,就決定敷衍家裏人,盡可能拖延時間。聰明的娘看破了小曼的打算,非逼她答應一個星期內動身不可。這下惱恨得小曼老毛病又犯了,當時心跳得就昏了過去。等她醒來,一屋子的人誰也不敢爭著講話了。
小曼苦思一夜,決定第二天還得爭鬧,什麼也不怕了,非達到目的不可。她一進門就說:“你們一定要逼我去的話,我立刻就死,反正去也是死,可還慢點,何不痛快點現在就死了呢?”娘卻一點也不怕,反而說:“好的,要死大家一同死!”小曼見以死相脅不管用,轉身走,又被父母叫住。他們見女兒真下了決心,便改用軟法子,聲淚俱下地苦苦哀求:“可憐我們老兩口吧,離婚可是家門不幸呀!兒女做了這種事,父母還有什麼臉麵見人。”娘又說:“你就再給他一個機會,要是這次去了他再對你不好,無理取鬧,我就替你離,決不食言。算娘求你,無論如何就這一次。”小曼終於被軟化了,她決定犧牲自己,不再叫生養自己的父母為難,反正年輕,隻要與誌摩始終相愛,不怕將來沒有機會。跟父母已沒什麼可說,滿腔的知心話隻有寫在日記裏,將來留給誌摩,那字字句句都是從小曼心底熱血裏滾流出來的:
摩!唯一的希望是盼你能在兩星期中飛到,你我作一個最後的永訣。以前的一切,一個短時間的快樂,隻好算是一場春夢,一個幻影,沒有留下一點痕跡,可以使人們紀念的,隻能閉著眼想想,就是我唯一的安慰了。從此我不知道要變成什麼呢?也許我自己暗殺了自己的靈魂,讓軀體隨著環境去轉,什麼事都可以忍受,也許到不得已時我就丟開一切,一個人跑入深山,什麼都不要看見,也不要想,同沒有靈性的樹木山石去為伍,跟不會說話的鳥獸去做伴侶,忘卻我自己是一個人,忘卻世間有人生,忘卻一切的一切……
我這時候的心真是碎得一片片的往下落呢!落一片痛一陣,痛得我連筆都快拿不住了,我好怨!不怨別人。自從有了知覺,我沒有得到過片刻的快樂,這幾年來一直是憂憂悶悶地過日子,隻有自從你我相識後,你教會了我什麼叫愛情,從那愛裏我才享受了片刻的快樂--一種又甜又酸的味兒,說不出的安慰!可惜現在連那片刻的幸福都也沒福再享受了。好了,一切不談了,我今後也不再寫什麼日記,也不再提筆了……
此後我希望你不要再留戀於我。你是一個有希望的人,你的前途比我光明得多,快不要因我而毀壞你的前途,我是沒有什麼可惜的,像我這樣的人,世間不知有多少,你快不要傷心,我走了,暫時與你告別,隻要有緣也許將來會有重見天日的一天,隻是現在我是無力問聞。我隻能忍痛地走--走到天涯海角去了,不過,你不要難受,隻要記住,走的不是我,我還是日夜的在你心邊呢!我隻走一個人,一顆熱騰騰的心還留在此地等--等著你回來將它帶去呢!
8
誌摩這次赴歐,是為泰戈爾,順便想多拜會幾個英雄,法國的羅曼羅蘭,意大利的丹農雪烏,英國的哈代,結果隻見著了英國著名小說家、《苔絲》和《裘德》的作者托馬斯哈代。他早在留英時,就開始接觸哈代的作品,他把哈代的《裘德》和莎士比亞的《哈姆雷特》同比為英國文學史裏偉大的兩極,永遠放射不朽神輝。他認為哈代在文藝界的位置已足夠與莎士比亞、巴爾紮克並列。他對哈代充滿了敬仰,哈代也是他心中崇拜的英雄。那時他就在《湯麥士哈代的詩》一文中,描述出想象中哈代的樣子:到道騫斯德的鄉下,你或許碰得到《裘德》的作者,一個和善可親的老者,穿著短褲便服,精神颯爽的,短短的臉麵,短短的下頦,在街道上閑暇地走著,招呼著,答話著,你如果過去問他衛撒克士小說裏的名勝,他就欣欣地從詳指點;回頭他一揚手,已經跳上了他的自行車,按著車鈴,向人叢裏去了。我們讀過他著作的,更可以想象這位貌不驚人的聖人,在衛撒克士廣大的起伏的草原上,在月光下,或在晨曦裏,深思地徘徊著。誌摩心裏盼望能有一天見到這老了把什麼都看分明的異人。
1925年7月10日,天氣好極了。下午三點,誌摩已從倫敦來到道騫斯德鄉下哈代自建的住宅前,拉響了門鈴。他手裏拿著狄更生寫給哈代的介紹信。隨著一陣尖銳的狗叫,開門出來一位白紗抹頭的年輕下女。“哈代先生在家嗎?”誌摩問。
“哈代先生在家。”下女答道,“但是哈代先生是‘永遠’不見客的。”
誌摩連忙遞上信,請下女轉交哈代。過了一會兒,下女再出來時臉上堆著最俊俏的笑:
“哈代先生願意見你,先生請進來。”
屋子很低,也暗。沒什麼陳設,壁上掛著哈代及雪萊的畫像,書架上還有一大本雪萊的集子。誌摩正思忖老頭怎麼會這樣喜歡雪萊,兩人的脾胃相差夠多遠,外麵樓梯上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和狗鈴聲,哈代推門進來了。誌摩沒想到哈代是個矮極了的小老頭兒。他私下不由躊躇,怪自己不該長這麼高,似乎在天神麵前凡人的身材不應占先。未等誌摩開腔表示崇拜的熱心,哈代一把拉了他坐下,用幹澀的蒼老的口音急促地連聲問:“你是倫敦來的?狄更生是你的朋友?他好嗎?你翻譯我的詩?怎麼譯的?你們中國詩用韻不用?”狄更生在信裏提到誌摩翻譯哈代的詩。
“我們從前隻有有韻的散文,沒有無韻的詩,但最近……”誌摩想說說最近的白話新詩,卻被哈代打斷話頭,他說:“我讚成用韻,你將石塊投到湖心,一圈圈水紋漾開去,韻就是波紋,少不得的。抒情詩是文學裏精華的精華,是顛不破的鑽石,不論多少,都有磨不滅的光彩。我不看重我的小說,什麼都比不上做好的小詩難。練習文字頂好學寫詩,很多人從學詩寫好散文,詩是文學的秘密。”
誌摩邊聽邊凝神望著自己心目中的英雄,頭頂全禿了,隻有兩邊腦角上各有一鬢並未全花白的頭發。他的臉盤粗看像是一個尖角衝下的等邊三角形,兩個顴骨特別寬,從寬濃的眉尖直掃下來束在短短的下巴尖。他的眼睛不大,卻很深凹,往下看的時候多,不易看出顏色和表情。最有“哈代特色”的是他那口連著兩旁鬆鬆下墜的夾腮皮。誌摩還從來沒見過這麼耐人尋味的臉,上半部,禿寬的前額,著發的頭角,活像嬰孩的頭,滿了天真的趣味,特別好玩,往下看就有點兒叫人難受,他那皺紋龜駁的臉皮易使人想起蒼老的岩石,雷電的猛烈,風霜的侵淩,苔蘚的沾染和蟲鳥的斑斕,什麼時間與空間的變幻都在那上麵遺留著痕跡。
哈代提到三十年前,他的一位教士朋友曾約他去中國。那位朋友在中國住了五十年,是個中國通。可哈代覺得語言不通太不便了,漢語又極難,就沒有去。接著,他們又聊起狄更生,再講到麥雷和曼殊斐爾。“你認識麥雷?”哈代說,“他就住在這兒的海邊,他的小屋子怪極了,不定什麼時候叫海吞了去。你見過他從前的太太曼殊斐爾?他又娶了,你知道嗎?曼殊斐爾死後,他很悲傷,無聊極了,辦起份報,還是悲傷。一天有個女作者投來幾首詩,麥雷覺得有意思,就寫信叫她來見麵談。原來是一個年輕女子,兩人談得投機,就結了婚。他現在大概不悲傷了。”
說話間一個小時過去了,那隻叫梅雪的狗搖著響鈴進來,爬在誌摩身上亂嗅亂抓。怕狗的誌摩窘極了,身子直向後躲。哈代連忙呼開梅雪,對誌摩說:“我們到園裏走走吧。”誌摩知道這是送客的意思,便隨哈代一起出門繞到屋子左側去看花,梅雪搖著尾巴在後邊跟著。誌摩不想就這麼兩手空空地走,對哈代說:“我是遠道而來,你可否給我一點小紀念品?”哈代快步走到花壇:“到這兒來,這兒有花,我采兩朵花送你做紀念好不好?”說著,俯身采了一朵紅花和一朵白花遞給誌摩,“你暫時插在衣襟上吧,你現在趕六點鍾車剛好,恕我不陪你了,再會,再會--來,來,梅雪,梅雪……”老頭揚了揚手,徑自進屋去了。
誌摩翻譯了哈代不少詩作,自己有些詩也受到哈代的影響,詩末帶點兒淡淡的悲哀。雖然哈代連茶都沒請誌摩喝一杯,但這一小時的會見,同與曼殊斐爾會見時“那二十分不死的時間”一樣,給誌摩以神奇的啟示和震蕩。三年後,哈代辭世,誌摩寫下一首《哈代》以寄托思念和緬懷之情:
……
他就愛把世界剖著瞧,
是玫瑰也給拆壞;
他沒有那畫眉的纖巧,
他有夜鴞的古怪!
……
他可不是沒有他的愛--
他愛真誠,愛慈悲:
人生就說是一場夢幻,
也不能沒有安慰。
……
為維護這思想的尊嚴,
詩人他不敢怠惰,
高擎著理想,睜大著眼,
抉剔人生的錯誤。
……
第三天,誌摩接到小曼親自發來的電報,盼他速歸。他也顧不上多想,立即給泰戈爾去了電報,取消原打算去印度的行程,晝夜兼程從英國趕回北京。沒有小曼的日子,他已過到頭了。他要像鳥兒一樣,立刻就飛到小曼身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