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時從多倫多到北京還沒有直達航班。蘇菲先坐飛機到溫哥華,然後轉機到北京,再改乘火車到W市。一路上,擁塞的人群、陌生的語言、時間的差別都讓她疲憊不堪。她馬不停蹄,抵達了孤兒院,見到了院長,一位五十幾歲梳短發的女人。她迫不及待地要求立即見到女孩。院長卻向她報告了一個意外消息:女孩的親生母親在遺棄她之後,後悔了,又把她認了回去,孤兒院沒有權力阻止親生母親認領。
兩年來母愛點點滴滴地積累,早已儲滿了感情的水罐,現在卻無以傾注,蘇菲萬分失望,精神幾乎崩潰。她流下了委屈的眼淚,像一個被遺棄的孩子。她喃喃地問:“怎麼可以這樣?”院長動了惻隱之心,安慰道:“不要太難過,你先住下來,我看看能不能幫你領養其他女孩。”
這時一位老媽媽抱著一個女嬰走進來,說是在菜市場門外的大垃圾箱旁發現的。女嬰被包裹在一床髒兮兮的小被子裏,氣息奄奄。她似乎意識到蘇菲的注視,集中全身殘餘的力氣,慢慢睜開眼。那目光幾乎源於潛意識,傳達出對生存的強烈企望,觸動了蘇菲心中最柔軟的部分。“哦,我可憐的寶貝……”蘇菲接過她,小心地把她抱在懷裏,一時間百感交集。
女嬰在醫院裏住了兩個星期,蘇菲在她的床頭守候了14天。女嬰出院時沒有人會把她和垃圾箱旁的棄嬰再聯係起來。她眉清目秀,唇紅齒白,像一朵花蕾。蘇菲辦好了收養她的手續,給她取名瓊。
蘇菲的曾祖父在W市附近的教會醫院工作過,祖父羅傑在W市出生,並在那裏前前後後生活過將近四十年。W市是祖父的故鄉,而她又從這裏領養了瓊。曆史的延續是奇妙的。她抱著瓊回到了多倫多。她的朋友們,尤其陸濱,認定她是瓊的大恩人,但她從不這樣想。瓊是她的天使,給她帶來的歡樂無法用語言形容……
音樂似有一雙神秘的手,撩開一層層現實的厚重帷幕,把陸濱也引入了記憶的角落。陸濱10歲那年,隔壁的老人,一位在“文革”中被趕下講台的音樂學院教授,進入了生命彌留階段。臨終前,他把自己偷藏的一個留聲機和三張交響樂唱片留給了陸俊才。在上世紀70年代初期,交響樂是“資本主義的靡靡之音”,是被政府禁止的東西。原本家庭曆史不甚清白的陸俊才不敢再添汙點,但又不忍辜負老人的一片誠摯心意。
老人骨瘦如柴,奄奄一息。他的家人遠在內地,沒有人來送他一程。他幾乎拿出全身最後的力氣,對陸家父子說:“人生就是一部交響樂,有奏鳴曲,就有終曲,最重要的是體驗。體驗,就無悔。”
陸濱有生以來第一次與一個瀕死的人這麼靠近,心裏害怕,很想立即從老人的床邊逃開,但看到父親凝重的臉色,他不敢挪動腳步。
夜,漆黑如墨。陸俊才戰戰兢兢地抱著留聲機,像抱著一盆隨時可能燒身的炭火。陸濱跟在父親背後,拿著那三張唱片,懵懵懂懂。他們迅速地溜進家門,插嚴門閂。在小屋裏找到藏留聲機和唱片的地方,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兒。父親最後決定把它們用塑料布裹好,放進米缸的底部。
父親在工廠裏經常加班,陸濱擔當起煮飯的重任。有一天,他打開米缸,因為米快吃光了,他看到了塑料布包裹。他被好奇心驅使著,拿出了包裹。沒費多少周折,他把留聲機插到電源上,把唱片裝好,隨後抑揚起伏的音樂就流淌了出來。那一晚,他聽到了另一個世界的聲音。那個世界神秘、陌生、遙遠,卻充滿安慰和激勵……在以後的很長一段時間裏,他趁父親不在家的時候,反複聽那三張唱片。
當交響樂已經不再是禁品,父親把留聲機搬出來,擺到了書桌上。在陸濱讀書的學校恢複了英語課。陸濱借助漢英詞典,知道那三張唱片分別是貝多芬的第三交響曲《英雄》、柴可夫斯基的第四交響曲《命運》和莫紮特的第四十號交響曲。
陸濱雖然一直隻是普通聽眾,但交響樂在他的生活中扮演了重要角色。上大學時,他和卓悅同是交響樂沙龍的成員,每隔一段時間就會聚在一起欣賞交響樂,而柴可夫斯基的第四交響曲是他們的最愛。卓悅給陸濱講過這部交響曲背後的故事,它是柴可夫斯基獻給俄國富孀梅克夫人的作品。梅克夫人愛才,醉心於柴可夫斯基的音樂,每年讚助6000盧布給他,使他得以全心創作,但有一個條件,就是兩人以書信方式交流,不準見麵。天知道梅克夫人為什麼要這樣做,大概她早知道距離等於美。他們之間的友誼維持了長達13年,兩人的來往書信多達1200封,字裏行間流露的是愛戀。他們約定永不見麵,但是有一次,兩人乘坐馬車同時出門。他們的馬車沿著大街相向而行,漸漸靠近,就在擦肩而過的那一刻,柴可夫斯基抬起頭來直視梅克夫人的眼睛,彼此凝視好幾秒鍾。那大概是柴可夫斯基一生中最短促也最漫長的幾秒鍾……他默默地欠了欠身子,梅克夫人輕輕點頭致意,隨後命令馬車夫繼續趕路了。講到這裏,卓悅的眼裏浮現了淚光……那因不曾靠近而永恒的愛情,讓年輕的她心有戚戚。陸濱被她眼中的淚光感動了,意識到她和他分享的是人間微妙的、美好的感情。
邱霜和卓悅住同一間宿舍,卓悅睡上鋪,邱霜睡下鋪,這像是奠定了卓悅在邱霜麵前的優越地位。入住頭一天,卓悅離開宿舍後發現忘帶了食堂飯票,匆忙折回,踩著下鋪的床沿,從自己的鋪位上找到了飯票,卻在邱霜雪白的床單上留下了半個腳印。
這半個汙濁的腳印,就印在邱霜記憶的底版上。陸濱替卓悅辯護過,說她當時還不習慣於使用床頭的小梯子。他的辯護讓邱霜更憤慨,但為什麼邱霜的憤慨會持續那麼多年?
卓悅是年級裏最美麗的女生,邱霜是最優秀的女生,兩人像被關在一隻雞籠裏的兩隻小母雞,明裏暗裏地掐架,難分勝負。在邱霜眼裏,來自南方小城的卓悅金玉其外,敗絮其中;在卓悅眼裏,在黃土地上長大的邱霜如曬幹的饃,枯燥乏味。兩個人幾乎是天敵。陸濱從未對學習成績優秀的邱霜格外關注。他想陷入情網,而不想挑選三好學生。即使理性經常固執地把他的目光引向邱霜,荷爾蒙又促使他把目光投射到卓悅身上。
大學四年級時,陸濱開始公然追求卓悅。邱霜和卓悅的明爭暗鬥出現轉折,邱霜顯然敗下陣來,因為她暗戀了陸濱三年!她得了相思病,突然病倒了。她本來天天在全宿舍裏第一個起床鍛煉,竟開始臥床不起。她早晨看著卓悅從上鋪滑下來,半裸的身體在晨光下閃著迷惑人的光澤,然後梳洗得煥然一新,花蝴蝶般地飄逸離去,體驗人生中第一次的刻骨折磨。
十年河東,十年河西,其實在人生的關鍵時刻,一年就分界河東河西。畢業分配時,作為全國優秀大學生的邱霜,被國家新聞社的一位領導看中,召她去當秘書,並應允把她的男友也一起安排到北京工作。邱霜的男友是假想中的,但她臨時忘記了新聞學尊重事實的基本原則,在向領導彙報時把假想描述成了現實。
進京,幾乎是全班同學的集體夢想,但既然是夢,破碎的幾率永遠高於圓滿,而邱霜是極少數的幸運者之一。她手中握有足夠的牌,一旦在陸濱麵前攤開,便引發他強烈的精神地震。卓悅將被分配回南方小城,而陸濱對那個鬱悶得讓人窒息的地方不會向往。自古總有癡情女子為愛情拋棄一切,有幾個癡情男會為女子拋棄一切?癡情,是陸濱不敢享用的奢侈,因為他不願放棄在京城一展宏圖的抱負,何況他擔負家族責任。正如邱霜所料,陸濱抵抗不住北京的誘惑,接受了邱霜男友的角色。陸濱的家族幾代渴望進京,陸濱不是代表他自己,而是代表整個家族。
邱霜的親朋好友無不恭維陸濱儀表堂堂,前途無量。那些恭維,像清風掠過綢緞,使邱霜的心幸福得微微戰栗。新工作、新婚,像在白酒裏摻了紅酒,讓邱霜飲得酣醉。兩年後,邱霜無意中發現卓悅搖身一變,成了北京某名牌大學的研究生,並與陸濱秘密聯絡,這才如夢方醒。卓悅,這個曾被她從自己的生活船艦上拋下、悲慘落水的女人,如今又頑強地爬上來,手裏還握著一張“舊船票”!
邱霜與陸濱同床共枕,熟知他身上每一根肋骨,尤其是軟肋。他的軟肋是野心。他在國家電視台逐漸得到重用,而他對事業成功的重視超越一切。若他不願斷絕和卓悅的來往,邱霜威脅要到電視台領導那裏去告狀。陸濱妥協了。
陸濱約卓悅在中關村的一家披薩店裏見麵。陸濱吞吞吐吐:“我老婆給我定了個針對你的‘三不政策’:不許見麵,不許寫信,不許打電話。”
卓悅微笑,含著譏諷:“你老婆和日本鬼子差不多,斬盡殺絕!”
“我不可以做對不起她的事兒。”
她誇張地歎氣:“說起來你也可憐,當奴隸,都當得糊裏糊塗……我一直把你當成考入北京讀研究生的動力,其實我好愚蠢。愛,不是定期存款,存到愛人的銀行裏,就會有回報。”
陸濱無言以對。他站起身,拍拍她的肩膀:“你多保重!”
她紋絲不動,清晰無比地說:“我會過得比你好!”
那是卓悅對陸濱的最後道白。從此卓悅就像一艘船,在他的記憶之河上漸行漸遠。緣起緣滅,不是他能把握的,他也不再吃力追尋風帆的蹤影。
幾年後,邱霜的頂頭上司下了台,她被派到後勤部,充當打雜角色,鬱鬱不得誌。陸濱因為曝光××廠製造假藥的新聞被降職,後來W市電視台請他去當記者,邱霜轉到大學新聞係當老師,他們就舉家搬到了W市。陸濱的失落可想而知。對比同齡兒童,北北的智力越來越顯出弱勢,令夫妻倆擔憂。移民,到一個醫療條件良好、醫療教育費用低廉的國度生活,成了他們的新夢想,而加拿大成為首選地。不久,他全家辦了加拿大技術移民。東邊不亮西邊亮,他寄望他的幸運之燈能在西半球重新亮起來。他沒料到卓悅早他幾年移民,兩人又生活在了同一座城市裏。邱霜因為母親生病,帶著北北暫時留在母親身邊,不能與陸濱同時登陸加拿大。她忐忑不安,擔心陸濱與卓悅再續舊情。
“我不會去找她的!”陸濱說,“哪有那份心情?”
“你要有心情,就去找她了?”
陸濱意識到自己又說錯了話,“哪有找老女人的心情!”情急之下,隻好稱卓悅“老女人”,沒辦法的事情,其實卓悅比邱霜還年輕一歲。
“看來你要找年輕女人!”
“年輕女人能找我嗎?我馬上就身無分文啦!現在是什麼年代?年輕女人不愛落水狗!”
這個答案讓邱霜滿意。她說:“卓悅不可能再看上你,她的洋老公比你有本事。”陸濱不語。他知道對於邱霜,感情世界的最佳狀態是卓悅還迷戀他,但他對她置之不理。他是邱霜的勝利品,如果卓悅對他失去興趣,邱霜的勝利感也就沒法維持。女人,有時簡直就是為敵人活著的。
陸濱到多倫多後,沒有正式職業,根本沒有心情和卓悅聯絡。誰願意在落魄時和舊情人相見?他“守身如玉”,一心等待的是全家團圓,而邱霜母子登陸多倫多的日子,似乎遙遠,又似乎就在昨日……
那天,陸濱到S超級市場當臨時工,散發食品優惠券。他打了工卡,從值班經理那裏領了優惠券,走進更衣間,換上青瓜顏色的連體帆布廣告服,背上廣告牌。廣告牌足有半人高,上麵印滿新鮮的西菜花和蘆筍。S超級市場一向注重蔬菜新鮮,大小廣告都綠翠瑩瑩。他把這一係列程序做得有條不紊而機械,在幾分鍾內裝扮成一個“蔬菜人”。他從鏡子中看到了自己,同時看到了“委屈”二字。他把拉鏈一直拉到頸下,似乎要把委屈掖藏起來。
以前在國內電視台工作時,每一次他在主持節目前要更衣、化妝……他的助理,一個大學剛畢業的女孩,總是殷勤地把他需要的所有東西都準備好。作為國家電視台的記者,他每到一個地方采訪,總有人在火車站或飛機場恭候,夏日裏有人遞上冷飲,冬日裏有人送來寒衣……那些前呼後擁的日子如今恍然若夢。他不無自嘲地想,現在不也是在更衣化妝嗎?人生難道不就是一場場大大小小的演出?
他來到超級市場門口,開始散發優惠券。行人匆匆。幾乎每人手中都提著大包小裹,像要把一年中需要的東西在一夜間買完。他不顧行人白眼,盡力把優惠券塞到他們手中。風加大力度,他身上的防寒服似乎一層層地薄下去,笑容也開始僵硬,像被刻到了臉上。三個多小時過去了,再過五分鍾,他就下班了。他焦灼地等待那一刻的到來。他想老婆,也想兒子。想,是簡單的情緒,但蔓延到每一天中,就複雜起來,一旦複雜,就讓人難以忍受。現在這種“想”要終結了,他既喜且憂。喜的是團圓,憂的是團圓後的生存。
他立在路邊發呆,像一根被凍僵的青瓜。一個流浪漢迎麵走來,和他擦肩而過。流浪漢突然轉過身,不滿地問:“你怎麼不給我優惠券?”流浪漢虎背熊腰,個頭比他要高半頭,足有一米八五。身上的衣服裏三層外三層,既不整潔,又無章法。
陸濱反問:“你想要嗎?”
“想不想要是我的事兒!給不給是你的事兒!”
陸濱表情露出不屑,這個流浪漢連杯咖啡都買不起,進S超級市場買什麼呢?他塞了一張優惠券到流浪漢手裏,“你拿去好了。”
“你的態度有問題!”流浪漢嚷道。
陸濱不想多話,轉過頭去。流浪漢卻猝不及防地朝他的臉擊了一拳,擊中之後還不停地挪動腳步,滑稽地模仿著職業拳擊手的典型動作。鹹濕濕的東西立即從陸濱的嘴角滴下來。陸濱出拳還手,但身上的廣告牌沉甸甸的,妨礙他的行動。流浪漢像一頭公牛見到了揮舞著的紅綢布,迅疾地抵擋,愈戰愈勇,不停地發出狂叫。不出幾個回合,陸濱便已跌倒在地,廣告牌也被摔出幾丈外遠,碎成幾片。流浪漢伸出中指,蔑視地指點著他的鼻子,嘴裏還不停地叫嚷:“你想和我賽拳擊?你腦子清不清楚呀?”陸濱哪裏肯就此放棄,從地上爬起,撲到流浪漢身上,又和他糾結扭打成一團。
路人驚異地打量他們兩人,不過照舊前行。隻有一位意大利裔的老媽媽,費力地從大挎包裏摸出手機,顫巍巍地撥通了警察局的求救電話911.
這時,一輛尼桑麵包車在路旁急停下來,從車上跳下一個身材高大、留絡腮胡的白人。他撲過去,把陸濱和流浪漢像分螃蟹般生生掰開了。流浪漢見到這個白人,竟出奇地安靜了下來。陸濱認出那是蘇菲的父親安迪。安迪責怪流浪漢:“又精力過剩,是不是?”隨後他轉過頭問陸濱:“你沒事吧?”語調迅速,隱隱中卻有父親般的關切。陸濱搖搖頭,又點點頭,心裏委屈起來。
兩位在布洛爾大街上巡邏的騎警已聞訊趕來。他們年輕齊整,容貌相像。他們從高頭大馬上跳下來,其中一位對陸濱和流浪漢說:“我們要帶你們到警察局問話。”陸濱立即搖頭:“我沒有時間,我馬上要去機場接我太太和兒子,他們今天登陸加拿大。”警察說:“你如果傷得很重,不去警察局做報告,就沒有人會賠償你。”陸濱看了一眼流浪漢,心想即使自己被打成腦震蕩,這個流浪漢未必賠得出一分錢。
安迪自我介紹:“我叫安迪·歐文,是安河精神健康中心的社會工作者,這個流浪漢叫保羅,是我的養子。如果你們不介意,我帶他回家去。”兩位警察迅速地交換了一下眼光,同時點了點頭。
安迪把保羅塞進了麵包車,隨後對陸濱說:“從市中心到機場,沒有直通的公交車,轉車很麻煩的。你太太有很多行李嗎?”
“一定的,她是那種連根針都不肯丟的女人。”
安迪不由得微微一笑:“這樣吧,你上我們的車,你放心,保羅不會再碰你。我們先把保羅送回家,然後去接你太太。”
“那太麻煩你了。”陸濱急忙推卻。他和安迪僅有一麵之交,他們之間無疑有一堵牆。
“中國式的客氣,對不對?”安迪微笑,用中文說,“別把我當外人。”
語言是奇妙的東西。兩句中文,似乎就把牆上的磚拆掉了幾塊。
陸濱轉身走進S超級市場,打了卡,到洗手間洗去了臉上的血汙。他看了看鏡中的自己,發現嘴角的傷口很明顯,不禁歎了一口氣。
陸濱、安迪,還有保羅,坐進了同一輛車。安迪開車,陸濱坐在副駕駛員的位置上,保羅坐後排,各就各位,在小小的空間裏立即建立起和平秩序。安迪駕車緩緩離開了市中心。保羅看到了Holt Renfrew 櫥窗裏的女模特,嬉笑一聲:“這女人越穿越少了!也怪可憐的,大冷的天。”
安迪說:“別心疼她,她沒有心肝。”
保羅不屑:“我不會去吃她那寡味的晚餐!”
“你看她那個樣子,怎麼可能會做菜?”陸濱也調侃。
三個男人哄笑起來。在陸濱眼裏,女模特似乎失去了一些女神般的高貴。他轉過頭,又看了一眼,她依然冷豔地坐在那裏,似乎什麼都沒有改變。也許改變的,是他的眼光,是他看她的角度,他想。嘴角又有血滲出來。改變,有時是微小的、奇妙的,還要付出一點血的代價。
安迪問保羅:“你該對陸濱說什麼?”
保羅嘟嘟囔囔:“對不起……”
“你要伸出手來,真誠一點兒。”
保羅向陸濱伸出了髒兮兮的手,“我對不起你……”陸濱並不理會。他和保羅不是幼兒園的淘氣鬼,扭打過後立刻就會握手言和。保羅向安迪委屈地叫道:“這個中國家夥不理我!”安迪說:“你要給他一點時間,他的臉還痛著呢。”隨後他歉意地對陸濱說:“我這個孩子,總變著花樣給我惹麻煩。”
安迪把保羅送回家,就載陸濱直奔機場。在路上,陸濱好奇地問起安迪在中國居住時的情況。安迪說那時大概隻有加拿大的記者能在中國工作。特魯多訪華的一個直接成果是在北京建記者站。那是多麼特別的十年!他記得北京的三輪車、蜂窩煤,還有大白菜……一轉眼,快三十年了。從電視看,中國的變化翻天覆地。陸濱建議安迪有機會再去中國看看。
他們來到皮爾遜機場,走近接站口。“你很緊張嗎?”安迪問。陸濱點了點頭。他當然緊張。一家人在一個新的國家紮根,不像挪一棵大白菜那麼容易。
邱霜推著行李車,牽著北北出現了。邱霜的精神狀態比一年前好多了。從北京飛溫哥華,再從溫哥華飛多倫多,一天一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