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菲的臉色霎時變得蒼白。她吃驚地看著我,沒料到我已經搞清楚了保羅的底細。她把手撫在心口上,似乎要安頓激烈的心跳。她喘了一口氣,說,保羅是一個特別的例子,他的情況太複雜了,一兩句話說不完,淚水湧入了她的眼眶,她悲涼地補充道,這些年,我一直努力幫他,但我失敗了……我大概沒有資格對你說教……
我像個高明的劍俠,準確地刺到了她的軟肋。
我站起身,下樓,走進自己的房間,臉上掛著勝利的微笑。我才不關心她痛不痛,我要抵抗她的管製!我需要健康、簡單的環境,不想再麵對這些複雜狀況,提心吊膽地睡在酋長的隔壁。
在後來的幾個星期裏,我不停地在網上或報紙上查招租廣告,但一直沒有找到合適的,不是價格太貴,就是房間太寒酸。我在多倫多沒有幾個熟人,最後隻好勉強自己打電話給草莓,請她幫忙。沒料到草莓咯咯地笑起來,你運氣真好!我的室友剛通知我要到美國去讀書,讓我登廣告另找室友呢。你搬進來吧!
與情敵合租?我寧可流浪街頭!我想,喘起粗氣,嘴上卻說,你沒準兒過一段時間就搬到健立家了,我一個人可付不起房租。草莓從鼻子裏“哼”了一聲,健立泡上別的女孩了,我和他,一夜情而已!男孩沒有你想象的那麼好,可以愛,但不要深愛,在愛情裏永遠要為自己留條退路,否則受傷時會措手不及。現在我們周圍男孩很多,男人很少。男人比男孩強勢或成熟,但最重要的,有能力對感情負責,對你的未來負責。健立是男孩,但不是男人,他的感情靠不住,咱們姐妹才最貼心。
草莓的這一番話,從此改變了我的住址。
搬進草莓在北約克的公寓,房租比在蘇菲家便宜。我向我媽打了報告,立即得到批準。我媽想開了,還是和中國人合租穩妥,彼此知根知底。白人是吃牛排長大的,和我們的思維方式不一樣。融入不了主流雖然遺憾,但咱也不想融入吸毒、患艾滋病的濁流。
我搬家那天,瓊摟著我的脖子不肯放開,哭鬧著請我留下來。蘇菲把後三個月的房租退還給了我,還眼淚汪汪地說,如果保羅給你的生活造成了不便,我向你道歉,但請你記住,我家的大門是向你敞開的。我有些難過,但一想到從此我不但不必擔驚受怕,還能自由自在地生活,我的心情立即輕鬆了起來……
聖誕節快到了,街上張燈結彩的氣氛讓人蠢蠢欲動。健立約草莓、我,還有北北到市中心的麋鹿酒吧參加派對。麋鹿是多倫多最時尚的酒吧之一。健立說,到多倫多沒泡過麋鹿,就等於登長城沒上好漢坡。這個比喻不太恰當。他喜歡胡說八道,我懶得糾正他。好萊塢製片人在多倫多搞電影首映式,首映式結束後大多會把大腕明星請到麋鹿派對,可見這家酒吧的社會地位。
健立帶我們來到了酒吧門口,附近隨處可見穿製服的保安。穿黑衣、戴大墨鏡的私人保鏢也悄悄地晃來晃去。幾輛林肯長車剛剛離開,顯然明星們已經到場了。健立神秘地從口袋裏掏出四個粉紅色塑料條,塑料條兩端有一對紐扣,說,把這個戴上,我們就可以進去狂歡了。那塑料條原來是派對專用手鏈。
我們趁領位員忙著接待其他客人的時候,先後溜進了酒吧。侍應生見我們戴著派對手鏈,立即含笑遞過來免費的香檳酒和美食。我們大大方方地接過香檳,開始斯文地啜飲。我把頭發盤在頭頂,戴假睫毛、化濃妝、穿著租來的小禮服,沒人猜得出我的年齡。北北的目光兩條小魚般在我身上遊來遊去,讓我心裏頗得意。
酒吧裏燈光迷人,音樂激蕩,所有的客人無不著華服,有些美女穿著國際著名設計師的大作,簡直就像T台上的模特,還戴著閃亮的鑽石項鏈。我們幾個人跳躍著在人群中穿行。我看到了演《假結婚》的大牌明星瑞安·雷諾茲,興奮地尖叫起來。瑞安把目光轉向了我,微微笑了。他的笑容果然謀殺膠片,我幸福得幾乎暈過去,但我很快看到站在他身邊的金發女郎,她簡直比瑪麗蓮·夢露還性感!又不由得無比沮喪。我像飄行在夢裏,真希望這派對能延續到天明……健立說,進入主流,甚至進入好萊塢影星的圈子,不像想象的那麼難。草莓大開眼界,對生活立即產生全新認識,她悄悄對我說,過這樣的日子才叫活著,和那些富人比,健立不過是小巫見大巫罷了。
北北抱怨音樂太吵,嚷著頭疼要先回家,搞得健立很不開心。北北不在意健立的陰沉臉色,提前離開了。健立雖然處處當領頭人,但北北畢竟是他堂哥,也不好當著外人的麵大發脾氣。北北的確有點兒怪,和大家不一樣,我又說不清哪兒不一樣。他走了,我倒有一點想念他。
派對結束後,健立開車送我和草莓回家。我們三人一路沉默著。我不知道他們想些什麼,但我想,為什麼人與人的生活這麼不同?是什麼造就了富人和窮人?
沒過幾天,我這個窮人的日子愈發捉襟見肘。倒黴的事情一件接一件。首先我丟了黑莓手機,其次不小心把一杯水碰翻,水流進了筆記本電腦,結束了它短暫的一生。我不忍心向我媽要錢,一個人躲在房間裏煩惱。沒有手機和電腦,我和全世界都失去了聯係,連喘氣都沒多大意義了。
健立敲響了公寓的門。這個時候我最不想見到的人就是他。我說草莓不在家,他說要找的是我。他不是來和我重續舊情的,我一看他的眼神就知道。他從手提包裏拿出一幅油畫。畫隻有獎狀般大小,內容是冬天的森林,沒什麼出奇之處,隻讓人聯想到加拿大的嚴冬,從頭冷到腳。健立說這是湯姆·唐穆森的作品,值大錢!我不知道誰是湯姆·唐穆森,不過“值大錢”這三個字兒讓我動心。健立怪我學識淺薄,居然不了解加拿大這麼著名的風景畫家。他怎麼突然好學起來了?我要對他刮目相看呢。他知道我和卓悅比較熟,想問問她願不願意收購。如果做成這筆生意,他會給我3000加元介紹費。3000加元呀!足夠我買巨酷的新電腦和新手機。我的願望十分簡單、現實。我要是天天去咖啡館打工,累死累活兩個月,大概也賺不了這麼多錢,何況我要上學,根本沒有時間,何況我還沒有工卡……總之這筆錢對我形成巨大誘惑。
當我和健立把湯姆·唐穆森的畫擺到卓悅麵前時,她瞪圓了眼睛。她將信將疑,拿出放大鏡在畫上看來看去,又盯著健立看了好半天。健立前所未有地一本正經,不過他的刺蝟頭不太容易引起別人的信任。
這畫兒你從哪兒搞到的?卓悅問。她眼神發亮,像森林中的獵人瞄準了動物。
這你就不要問了,我有我的路子,健立表情神秘。
我怎麼知道這是真品呢?卓悅又問。
他早料定了這一點,信心滿滿地拿出了加拿大藝術品專家辛普森先生的鑒定。
卓悅看看鑒定,點點頭。辛普森先生是權威,他的鑒定拿到天堂裏都會被承認。
20萬加元,一口價!健立說。
卓悅要和理查商量。我恨不得她立即買下來,不過理解她的想法。
第二天卓悅打電話給健立,以18萬加元的價錢買下了湯姆·唐穆森的習作。
生意成交!一個星期後,我拿到了3000加元的介紹費,立即飛身出門。我如願以償地買了電腦、手機,一件純棉碎花襯衣,兩條Cap牌牛仔褲,一雙阿迪達斯休閑鞋。那天是我到加拿大之後最隆重的節日,花朵在我眼裏都浪漫得翻倍。錢可以改變許多事情,包括心境。
健立過生日,請我、北北和草莓到他家去派對。他對我比對草莓熱情,誇我打扮得好清新,畢竟我幫他做了一筆大生意。草莓不開心,但又不想把嫉妒掛在臉上,那種壓抑的表情挺幽默。我們幾個人聚集在健立的臥室裏,看電視、打遊戲、吃美食……北北比往常興奮,滔滔不絕。他在地鐵裏看到一幅畫,畫上是一隻寵物狗和一頭豬,還有一句話:為什麼愛一個,吃另一個?他特迷惑。他不愛狗,愛豬,但也吃豬肉!為什麼要把人分成兩類,愛狗的善心人,還有吃豬肉的狠心人?那其實是動物保護協會的張貼,建議大家不要吃動物肉。北北有時邏輯不清,還愛鑽牛角尖。
這時門鈴聲大作。我們關掉了電視和遊戲機,健立不情不願去開門,嘴裏嘟囔道一定又是討厭的鄰居。鄰居經常向他提出抗議,他找個機會一定要收拾他們。隨後我們聽到了“警察”這個詞兒,慌忙下了樓,驚訝地發現廚房發了大水,而一白一黑兩位警察筆直地站在廚房中間。年長的白人警察說,你的水管爆裂了,水淹了隔壁鄰居的廚房,還流到了街上,現在一條街都受到了威脅。健立抱怨這麼小的事兒值得報警嗎?年輕的黑人警察立即打斷他,說鄰居因為五花八門的原因,向你抗議過,你的態度粗暴,這一次他們沒有選擇,隻有通過警察解決。不要囉嗦了,趕快帶我們去地下室,把水閘關了。
健立變了臉色,不是驚恐,而是惱怒,你不可以進我家的地下室!
兩位警察同時懷疑地看著健立,仿佛在問:那裏有什麼見不得人的東西?黑人警察動作敏捷,已帶頭向地下室走去,健立氣急敗壞,伸手阻攔。黑人警察當然不吃他那一套,推開他,沒料到他竟動起拳來,一拳打到警察的下頜上。警察像頭被激怒的公牛,反扭他的雙臂,從腰間掏出手銬,利落地把他銬到了樓梯的鐵欄杆上。健立不停地跳腳叫嚷,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
兩位警察同時掏出腰間的手槍,向地下室走去。敲敲門,無人回應,推了幾下,顯然門是鎖著的。黑人警察稍一運氣,一腳就把門踹開了。北北、草莓和我好奇地跟隨在他們身後。
地下室裏的情景讓所有在場的人徹底驚呆!
這是一個地下造假工廠。地上摞滿了各種證件:加拿大的公民證、護照、大學文憑、大學成績單、假汽車保險……中國的護照、身份證、大學文憑、結婚證……隨便撿起一本,便足以改變一個人的生活。白人警察拿起一份約克大學著名的Schulich商業學院的MBA文憑,驚訝地叫道,你看看,這上麵還有學院的口號:這份文憑代表著榮譽、權利和特權(with all the honours,rights and privileges which appertain to this degree),學院的印章,當時的約克大學校長、加拿大前高等法院大法官Peter Cory和約克大學總裁、前參議員Lorna Marsden的假簽名一應俱全。
所有的人都把目光轉向健立。健立一臉沮喪,但並不慚愧。
北北像見到了一個幽靈,嘴唇哆嗦地問,你……你怎麼幹這種事情?
白人警察叫道,不許說中文!
半小時後,來了七八個警察。他們折騰了四五個小時,才把健立家中的所有作案工具和假證書收集到一起,裝進警察局的麵包車裏。警察在他的電腦內查獲700G容量的記憶卡,當中儲存了大量作案證據。他們一邊整理,還一邊感歎,不可思議!不可想象!當了這麼多年警察,才碰到一個高手。原來在街上開開違規停車的罰單,不叫當警察,抓到健立這樣的雜種才算過癮。他們為偶然破獲一樁大案興奮無比,這我理解,但罵健立雜種不公平,因為健立是純粹中國人。
他們押走了健立,把我、北北、草莓帶到了警察局問話。
黑人警察把我關在一間小屋裏。屋裏隻有一扇窗子,窗子卻麵向另一個房間。我在電視上看過類似的審訊室。其他警察可以透過玻璃窗觀察我的表情,通過傳聲器偷聽我們的談話,但我卻看不到他們。黑人警察本來長得就黑,再加上臉色嚴峻,不說話已讓人心驚膽戰,一張嘴又說一口超快速英語,搞得我暈頭轉向。他顯然把我當成健立的同謀,反反複複地盤問,對我生活的每個細節都要追究,折騰得我幾乎休克。我沒交代健立是我的初戀男友,因為這與本案無關,何況最近和他睡覺的女孩是草莓。慘遭拋棄也不全是壞事,這下草莓有口難辯,我竟有點解恨的感覺。黑人警察似乎相信了我對健立的行為一無所知,神情開始倦怠。他問了我在加拿大的所有住址和證明人,隨後走了出去。過了十幾分鍾,他回來了,臉色比從前緩和了些。我猜他給蘇菲打過電話了。雖然我和蘇菲一家不歡而散,但蘇菲不會斷言我是犯罪分子,這點兒自信我還有。
我在被警察扣留了整整四個小時後,重獲自由,回到公寓已經後半夜了。我以為草莓還在警察局裏,沒想到她比我早被釋放,正半躺在沙發上發呆。她坦白地說白人警察問了她一些問題,發現她的智商不高,電腦操作能力不強,不具備造假的基本條件,就放了她。我怪笑了一聲,連老外都看得出她空長一張漂亮臉蛋。
我一頭栽倒在沙發上。健立的刺蝟頭在我眼前晃來晃去。在互聯網上經常看到的廣告:學曆加三份公證1000加元,學曆加三份公證及一份網上成績單3000加元,假結婚移民證明18000加元,等等,原來出自健立之手!我突然發現自己一點兒都不了解他。我被這個念頭嚇壞了,他是我的初戀!其實我對草莓又了解多少呢?草莓閉著眼。我知道她沒有睡著,大概也想著同樣的問題。
第二天,中英文媒體鋪天蓋地都是關於健立的新聞。他的同夥們把他的住處變成了造假工廠。他們手段可謂高超,造出的假文件,從紙張的重量、質量、圖案、顏色到字體、排版、印章等都和真的幾乎一樣。他們如果被法庭定罪,最高刑罰可達25年監禁!警方已鎖定了一百多個購買了假證件的華人,一旦找到這些人使用假證件的證據,就可以起訴他們。如果沒有人購買假證件,造假人就沒有市場,所以購假與造假同樣有罪。使用假文件在加拿大最高刑罰可達14年監禁。
監禁!一想到這個詞兒我就心驚肉跳。我在警察局被問話四小時,就差點兒崩潰,我要是坐監牢的話,沒準兒會用電話線懸梁自盡。
卓悅打電話把我叫到了日落畫廊。她站在窗前,臉色像日落後的黯淡天空,但兩眼冒火。卓悅看到健立案發的新聞後,立即請警察局檢驗健立給她的油畫鑒定書,結果鑒定書是假的。緊接著請專家鑒定,湯姆·唐穆森的畫也是假的!卓悅猜想健立在garage sale(車庫大甩賣)中買這了幅畫,然後做了個絕對可以亂真的假證書。這麼多年來,在加拿大模仿湯姆·唐穆森的人大概能裝滿一列火車,淘一幅風格類似的作品,不是一件難事。聰明了半輩子的卓悅栽到了一個小騙子的手上。
我嚇得目瞪口呆,坐在椅子上,兩腿不停地發抖。健立真夠絕的,騙陌生人不過癮,還把我變成了他的同夥“宰熟”,幸好此刻警察不在場。黑莓手機在我的衣袋裏顫動,那是我用騙卓悅賺的錢買的,等於是贓物。我慌忙拿出手機關掉。
她問,你知不知道湯姆·唐穆森的那幅畫是假的?
我把頭搖得像撥浪鼓,我真的不知道!對上帝、對天主、對佛祖發誓!
你不相信其中任何一個神,發這誓有屁用?她叫道。
我……我以我媽媽的名義發誓!我說,眼淚橫飛。我向卓悅坦白,我隻拿到了3000元贓款。錢被我花掉了,但以後等我工作了,賺到錢,我一定加倍賠償她,隻要她不送我進監獄。我一再地哀求。如果我媽知道了,她會氣瘋掉的,還一定會淚流成河。我的手機和電腦壞了,不想給她增加壓力,才被健立的賺快錢的主意誘惑……我要是被學校開除,或者嚴重一點,掉進監獄裏,怎麼還有臉再見我媽呀。她和我爸離婚後,一個人拉扯我長大,多少人勸她都不肯改嫁,拿出終生積蓄讓我留學,她太不容易了……我寧可跳進安大略湖,也不忍心看她對我失望的表情……我飛快地替自己辯解,連氣都不敢喘一口,唯恐被卓悅打斷,就再沒有機會悔過。
不知是我的哪句話起了作用,她的神情和緩了些。我注意到她的嘴唇上結著痂,猜她曾把嘴唇咬出血過。18萬加元不是一筆小數目,她不知要賣多少幅畫才能賺回來。畫廊生意冷落時,她有時等半個月都等不到一個買主,再說她怎麼向理查交代呢?被比自己年輕一輩的同胞騙了,簡直是雙重屈辱!何況畫廊是理查的父親傳下來的生意,如果敗在她的手上,她怎麼還有臉麵對理查家族?
卓悅轉過頭去,不願被我捕捉到她眼裏的淚光。她終於從牙縫間擠出一句話來。那句話便是:麗貝卡,我這輩子不想再見到你這個小妖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