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分 (呈示部),主部主題 命運(3 / 3)

蘇菲整理好自己的文件包,抬頭看到等在角落處的陸濱。“我能幫你做些什麼嗎?”她客氣地問。陸濱走近她,用不很熟練的英語說:“我叫濱,從中國來的,想給你看一張照片。”他把照片遞給她,緊張得十個指頭幾乎粘連在一起。她接過照片,驚喜地指著照片上的白人說:“這是我的祖父羅傑!你從哪兒得到這張照片的?”

陸濱微笑了,指著照片上的女護士說:“這是……我祖母!”

“真的?!”她露出卡梅倫·迪亞茲式的驚喜笑容。

“她和你爺爺在中國W市的同一家醫院工作!他們是同事,也是朋友!一起給很多病人做過手術。我祖母說,每次手術過後,羅傑都要對她說一聲謝謝,甚至還和她握手呢。他總那麼彬彬有禮,那麼溫和!”陸濱說。他一旦戰勝了最初的緊張,言語就流暢了起來。他告訴蘇菲,他移民多倫多之後,一直打聽羅傑一家的消息,沒想到在這麼一個偶然的機會認識了蘇菲。

“中國人不是相信緣分嗎?這就是緣分了。”她用中文說的“緣分”二字。

陸濱臉一熱。也許蘇菲不知道,緣分還有另一層意思:男女之緣。麵對蘇菲熱氣騰騰的雙乳,他怎麼可能不聯想到男女之緣呢?據北美的一項社會調查,男人在青壯年時期,平均每十五分鍾就幻想一次性愛,陸濱覺得這個數字有點兒誇張,但他必須承認,在過去的半小時內,他的思緒竟破紀錄地三次在性愛的迷夢中舞蹈……

蘇菲關心地問起陸濱的家人,陸濱回答他的妻兒暫時還生活在中國。提到妻子邱霜,他身體內的灼熱便退去。雜念像一群蟑螂,但邱霜的名字是殺蟲劑,一旦從他的腦海中跳出來,就能滅殺蟑螂。

“我送一本《羅傑·歐文的中國歲月》給你吧。”蘇菲揚揚手中的書,“書裏的細節如果有漏洞,你一定要告訴我!你當然比我更了解中國!”陸濱感激地接過了書。與他人的距離,可以是一座山,也可以是一疊紙,他似乎在短短的幾分鍾內,就把一座山化成了一疊紙。

陸濱通過蘇菲,重新建立起了與歐文家中斷了多年的聯係,而他與她之間的了解和關心也與日俱增。他從不認為他對她的友誼是純潔的。異性之間的友誼像一株綠色植物,其中一方對另一方的性幻想,簡直就是陽光和水。可此刻的他,坐在變了形的蘇菲對麵,連可憐的性幻想都無法維持了……

他粗略地講了下午探視道格拉斯的經過,還替道格拉斯請求她的原諒。他隻在扮演一個信息傳遞者的角色,沒指望她立即原宥道格拉斯,但希望她愛惜自己。她並不理會,埋頭大口地吃起碗裏的冰淇淋。他突然失掉了耐心,一把搶過她手中的小勺,把碗推開,粉紅的草莓冰淇淋立即溢出來,在桌麵上恣意蔓延。“坦率地講,我不想看到你這副‘肥媽’的樣子,像棄婦,又像失敗者!”這是他平生第一次,對蘇菲說出這麼苛刻的話。

蘇菲的表情一時複雜萬分:詫異、羞慚、惱怒……房間裏出現一刻靜默。瓊驚訝地瞪著陸濱,似乎無聲地抗議他的粗暴,連小狗亨利都屏住了呼吸。

對於陸濱,在此刻嗬護蘇菲的感受,無疑是一種奢侈,他關注的是兩家人的前程。蘇菲清楚現代公司的困境,她不可以袖手旁觀。女人不是鬧平等鬧了幾十年嗎?其實在危難時與男人分擔才是最實在的平等!男人在困境中消沉要被女人責罵,女人就有權放任懈怠、破罐破摔嗎?他挑戰般地說:“你得把自己收拾收拾,打起精神想想辦法,靠我一個人,救不了你們全家和我們全家。你和我,要組成一個團隊!你們加拿大人不是講究團隊精神嗎?蘇菲,不要讓我對你失望!”

蘇菲不滿地打斷他:“你在我的心目中,不像你自己想象的那麼重要!”

陸濱似乎早料到了她會有這樣的反應,立即說:“就算你不在乎我,你也要替瓊著想!你不是一再說,她的出現,是發生在你生活中的最美好事情嗎?那你就有責任讓她快樂,給她創造安穩的生活!”

蘇菲注視著他的眼睛。那注視太漫長了,讓他幾乎敗下陣來,但他從她那一隻藍色一隻藍中帶綠的眼中,讀出了一個光彩的單詞:勇氣。她隨後把發夾從腦後拿下來,用手指慢慢梳理頭發,挑起一縷縷金光……

陸濱臨出門時,瓊在他背後輕輕說:“陸叔叔,下次你見到我爸,代我問候他,好嗎?”他鄭重地點了點頭。

他鑽進車裏,打開空調,才發現後背早被汗水洇濕了。

他回到了自己家。家,位於多倫多北部萬錦市的夏日溪流街,街上綠樹成蔭。這條街並不長,但隸屬上好的學區,令新移民中的那些望子成才的“孟母”們趨之若鶩。街上每幢房子市場價都超過100萬加元,不是引車賣漿之流的居所。一條街,常代表一種社會身份,而“夏日溪流”標誌富裕與驕傲。三年前,他和邱霜買下88號的三層小樓,底層還有一間可停兩輛車的車庫,一舉實現“加拿大夢”,令他的朋友們豔羨不已。

平日裏花嬌草嫩的小花園,已有幾個星期沒人打理了,雜草開始肆無忌憚地瘋長,給他又添一截煩惱。他暗自提醒自己打電話雇個人,免得被鄰居抱怨。他不想攜帶衰敗的病毒,在整條街上迅速傳播。

他進門時,邱霜剛把飯菜擺到餐桌上。在經曆一個漫長的白天後,如果邱霜臉色晴朗,他也許會向往這個傍晚,可惜她的臉色沉鬱。

當年陸濱剛當上現代公司的老板,接連成功地完成了幾個大型裝修工程。錢就像突如其來的幸運冰雹,稀裏嘩啦地落入他們家的天窗。在那段日子裏,陸濱每天下班回家,邱霜都會立即接下他的電腦包,像印第安酋長的妻子驕傲地接下獵物,“我的英雄回來啦!”她的麵龐流光溢彩,語調有點兒肉麻,但讓他心裏熨帖。

他今天帶回來的,是一身債務和煙臭。

晚餐包括麻婆豆腐、孜然羊肉、白米飯,還有海鮮煲。陸濱雖在加拿大生活了十多年,改變了一些東方觀念,但並沒有改變一副中國胃。或許因為胃是天生的,而觀念是後天培養的。這些年來,夫妻倆經常磕磕碰碰,但她一直把他的胃伺候得舒舒服服的。他在心裏給她寫過無數張鑒定,“精心打理家務”永遠被列為優秀品質一欄。她穿一套無型無款的家居服,顯不出任何身體的線條。家居服是她在唐人街買的,花了4.99加元,上麵印著憨態可掬一隻挨著一隻的熊貓。“不懂修飾打扮”永遠是鑒定上的一條缺點。他們的兒子,19歲的北北坐在餐桌旁,臉色蒼白地在一張白紙上塗鴉。北北的情緒是紊亂的月亮軌跡。時而月缺,沉默慵懶,對外界萬事既不敏感,也無興趣,即使外星人突然來訪他都不會抬抬眼皮;時而又月滿,健談好動,風把一朵蒲公英吹到花園裏,他都會喋喋不休地亢奮上大半天。這一晚正趕上月缺。

陸濱嚐了一口孜然羊肉,脫口說道:“我會想念你做的菜。”

莫名其妙!邱霜驚異地看了他一眼,隨後又迅速瞥了一眼北北,見北北仍埋頭吃飯,對陸濱的話並無反應,這才放了心。北北一直學不會用筷子,用叉子在碗裏搗來搗去,一副不土不洋的姿態。他勉強吃了半碗飯,就丟下叉子,上了樓,走進自己的房間裏。

邱霜立即惱怒地質問陸濱:“你剛才說什麼鬼話?!犯神經啦?”

“我會想念你做的菜,但我得和你分居。”他解釋道,白天探監時在道格拉斯麵前一時想不出更好的推辭,不得已臨時編了個分居的謊言。憑他的家產,扭轉不了現代公司的江河日下的生意。為了北北,他必須得把家產保留下來,甚至“淨身出戶”,即使將來落個身無分文,也在所不惜。他說著說著,語調竟悲壯起來。

“你找個理由,就說我們又決定不分了,道格拉斯人在監獄裏,還能把你怎麼樣?”邱霜一臉的不以為然。

陸濱說:“一言既出,駟馬難追,我不能讓他的家人輕視我,更重要的,我得保護你和北北。”

邱霜搖搖頭,都不打算生活在同一屋簷下了,還奢談什麼保護?她建議陸濱找他的弟弟陸灣想想辦法,陸灣人脈廣泛,或許能幫現代公司擺脫困境。

道格拉斯剛一進監獄,陸濱就硬著頭皮給陸灣打過電話。陸灣不久前剛剛辦下來加拿大移民,一登陸就在多倫多附近買了一套房子,隨後掉過頭和他媳婦一起回國了。國內的中產階級辦移民已是潮流,而陸灣夫婦是順應潮流的人。陸灣在W市土地局任職,他媳婦開一家化妝品公司。用陸灣的話說,他們在國內的日子吃香喝辣,一呼百應,可在多倫多的生活太素淨、太寂寞了,簡直和支援邊疆差不多。當然拿個加拿大身份沒有壞處,給他們的兒子健立讀書提供方便。對比國內的大城市,多倫多的房產便宜,投資十有八九會有回報。他們辦移民就是買個保險,萬一哪天不順當了,就來加拿大定居。狡兔三窟,有錢人總得有兩窟吧。加拿大福利好,全民醫療免費,將來養老不用發愁,先在這裏占個地盤再說。把加拿大國名拆散了重組不就是“大家(加)拿”嗎?有好處當然大家都要來拿,要蜂擁而上。陸灣一聽陸濱要借錢,立即叫苦連天,說他剛剛買了房子,手頭實在不寬裕。陸濱不過是現代公司的小股東,沒必要賣這麼大的力氣,讓歐文家族去想辦法好了。

陸灣不理解陸濱對現代公司的血肉感情,雖然他們親兄弟。陸濱對遺傳因子的組合常感到不可思議。同一對父母,兩種組合的產物可以相差十萬八千裏。他讀過書上一些關於親兄弟的描寫,比如情同手足之類,對此也向往過,不過他必須承認,向往和真實是聖勞倫斯河裏的兩條魚,不一定能保證彼此相遇。

邱霜歎口氣,親兄弟都不幫忙,還有誰能幫忙呢?細想想,陸濱寧願舍己,也要維持她和北北的生活水準,讓她有些感動。惱怒,似乎從她的臉上一縷縷消失,換上的是難言的淒楚,甚至微妙的解脫。陸濱一時讀不懂她的表情。十幾年夫妻,他熟悉她像熟悉自己的掌紋,但境遇會改變人先天的許多東西,包括表情。

她喃喃地說:“剛到加拿大的時候,日子那麼難,都守在一起……”

“那時候,我們一無所有,窮棒子鬧革命,無所有就無所懼。”

“再等等吧,或許公司會出現轉機。”她還抱著幻想,天無絕人之路。

北北在樓上突然發出一聲悶悶的叫喊。對這種毫無來由的叫喊,陸濱早已習慣,但這一聲叫喊又引發了邱霜的心痛:她多想有一個健康的孩子!“看來生第二胎的事兒,隻能等一等了,”她歎口氣,“命苦啊!”

近幾年,邱霜一直想要第二胎。夫妻倆月月努力,月月泄氣。努力到最後,陸濱一想到“上床”兩個字就下肢冰涼。他勸過邱霜回中國領養個女兒。在北美領養是時尚,好萊塢明星安吉利娜·朱莉一口氣就領養了三個!邱霜對他的說法十二分地不屑,執意要“自己的骨血”,絕不輕言放棄。兩人一旦分居,他就可以暫時卸掉造人重任,心裏竟有幾分舒暢,但他把舒暢藏得嚴嚴實實的,擔心惹怒邱霜。

夜裏,陸濱夫婦躺在床上,明知對方失眠,卻沒有主動交談。夜就在沉默中被一隻看不見的手拉得長長的,似乎沒有盡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