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爬到寨子後麵的山上。夜色從四麵八方合攏來。風吹得格外帶勁,山上的草像波浪一樣翻滾,一浪接著一浪。女人拿著一把鐮刀,還提著一疊黃紙和九支香。女人去看男人。男人死去好多年了,開始時她也常常想起男人來,後來,男人漸漸在心裏淡了,像影子一樣隱去了。淡忘了男人,她沒有什麼內疚的,誰還能把一個死人每天裝在心裏呢?儀式即將來臨時,她卻突然想起男人來了,好像是冥冥中有一個神在指點她似的,她一下子想起要給男人燒一遝紙,燃幾炷香。
路很小,若有若無。女人揮舞著鐮刀,把倒伏過來的草和刺斬斷,路就刨出來了。女人不一會兒就走到男人身邊了,男人現在是一個小土包,小得都快要被草淹沒了。女人不禁有一些感歎,男人活著的時候不是這樣,那個時候男人很偉岸,頂天立地,像一棵大樹。男人死了,就矮下來了,成了一個小小的土堆。
女人坐下來,倚著土包。好一會才站起來,開始用鐮刀去割墳上的草,刀很快,割在草上,發出蠶食桑般悅耳的聲音,這聲音讓女人有一些迷醉,覺得就像在給男人剃胡子。男人在世的時候,女人經常給男人剃胡子,用熱水燙過的毛巾敷過,再用肥皂水揉一下。一切準備完畢,男人從肋下抽出長刀遞給她,長刀像一彎月亮,閃著清輝。她一手拿刀柄,一手小心捏住刀尖,把刀鋒貼在男人的臉上,輕輕一刮,胡須被斬斷的細密的感覺就傳到手上。女人細心地割著,墳上的草都割光了,現出黃色的土來,就像現出頭皮一樣。女人站開幾步,端詳著,滿意了。女人在墳前蹲下身來,開始燃燒香紙。紙燃起來,形成一個小小的光圈,招來數不清的飛蟲,細密得像落了一陣小雨。那卡,我給你燒香來了。女人勾著頭,自言自語地說。我們的孩子你的阿幼卡長大了。山風吹得火苗呼呼地晃蕩起來,女人感覺到那是埋在土包裏的人在微笑。
明天,就要給他打佩刀了。女人說。阿幼卡的男兒鐵已經打了十七次了,明天就要打成佩刀。
我要給兒子打一把寶刀,那卡。女人說,突然啜泣起來,不是悲傷,隻是想哭,於是就哭了。女人哭了一陣,月亮不知不覺間已經升起,厚厚的夜幕被掀開了一層,整個夜變得通透。女人繼續喃喃自語,那卡,再過幾天,兒子就要滿十八歲了,阿幼卡在城裏讀大學,我要他回來,不知道他明天會不會趕到。阿幼卡會有一把最好的刀,用水牛角做把,用黃牛皮做鞘,刀把上還要鑲著銀子,快得可以吹斷頭發,堅硬得可以剁開一摞銅錢。
女人喃喃地說著,覺得男人是滿意了,就站了起來,開始往回走。月亮升高了,夜色更重,一切又清晰又模糊,像沉澱在心底的往事。女人想起了十八年前的事兒,兒子出生的時候,她躺在床上,兒子卻給抱出去了,看月的人都要親眼看一看兒子。兒子不睡在她的身邊,男人卻一趟又一趟地走進來,把親戚朋友送來的禮物放在床頭的木櫃子上,堆了一大堆。那是一堆鐵,青烏發亮,每一塊都用紅繩子係著。這是這個民族的習俗,生下了兒子,賀喜的都要帶上一小塊鋼鐵作為禮物,這些鋼鐵在孩子滿月的那一天,由鐵匠打成一整塊,埋在巫師指定的地點。這就是男兒鐵了,以後的十七年,每年孩子生日的時候,男兒鐵都要挖出來,送到鐵匠鋪子裏鍛打一次,直到孩子十八歲,成人了,那鍛打了十七次的男兒鐵最後會被打成一柄彎刀,一柄水牛角做把,黃牛皮做鞘的寶刀,懸掛在孩子的腰上,成為他的護身符。女人還想起兒子滿月那天,她和男人背著兒子,提著十多斤的男兒鐵去鄉場上找鐵匠的情景。當他們把一大堆碎鐵交到鐵匠手中的時候,鐵匠一定要看一下未來的男子漢,看了,就愛上了,嚷著要給孩子當幹爹。鐵匠有數不清的幹兒子,可是鐵匠還不滿足,說,恰好我也剛生了一個兒子,這是緣分呀,再收這一個,就不收了。男人和鐵匠喝了一頓酒,兩個人都喝得趴在地上,鐵匠就成了孩子的幹爹,男人也成了鐵匠兒子的幹爹。幹爹留他們住了一夜,半夜裏她醒過來了,聽見鐵匠爐子呼呼地拉得正歡,男人正在給鐵匠拉風箱,鐵匠要連夜給兒子鍛打那塊男兒鐵。她笑了起來,笑那兩個男人的孩子氣。接下來,她又想起了第一次把兒子的男兒鐵埋藏在地下的情景,男人跪在地上,腰深深地彎下來,嘴唇熱切地親吻大地。男人眼裏閃著淚花。男人一輩子沒有這樣虔誠過。
接下來,女人又想,她有過幾次和男人一起把男兒鐵挖出來?女人算了一下,有八次。兒子八歲那年,男人死了,在一次山體滑坡中,男人為了救人,給埋在了坍塌的泥土中……
女人急匆匆地走著,起露珠了,山路滑溜起來。不知不覺,女人的眼淚又出來了。男人死了,原先兩個人一起扛的生活打了包,打成一份壓在她身上。每年兒子的生日,她一個人把那沉甸甸的男兒鐵挖出來,背到鄉場上去,讓鐵匠鍛打一次。男兒鐵鍛打一次,兒子就長大一歲。兒子上了中學,上了大學。再過幾天,兒子就是一個男人,一個男子漢了。
女人回到家裏,門開著,女人有些納悶,她記得自己出門時是拉了門的。女人進了門,發現屋裏還點著燈,豆大的燈光下,一個煙頭閃一下,熄滅了。女人叫了起來,誰?
我。回答甕聲甕氣。
是他叔呀。女人說,來的是村長。女人在門後把鐮刀插了,走上地樓板。村長的臉在燈光下蒙了一層霧。女人說,他叔,有事呀?
阿幼卡打電話來了,你去接一下。村長說,寨子裏隻有村長家的代銷店有部電話。村長說著,站起來走出門去。女人在後麵跟著。到了村長家的代銷店那裏,話筒還擱在桌子上,女人提起話筒,隻聽到短促的嘟嘟聲,那頭已經把話筒擱了。女人苦笑起來,說,他掛了。
村長說,都半個時辰了,他還不掛?你打過去吧。
女人想了想,說,算了。其實女人也想打過去,可是沒有錢,打長途挺貴的。女人說,阿幼卡要是有急事,他還會打過來的。
村長說,那是那是。
女人笑了笑,就要走了。村長說,不坐一會兒?
不啦,女人說,家裏還有事。女人想埋藏在地裏的男兒鐵還沒有挖出來呢,她得趕回去把它挖出來。
村長說,還是坐一會吧,也不急著這一陣子。
女人就站住了,感覺村長是有什麼話要對她說。果然,村長點了根煙,吞吞吐吐地說了。
聽說你要給阿幼卡打一把佩刀?
孩子長大啦。女人答非所問。
要是按以前的規矩,是該打一把佩刀了。村長說,眼睛看著地下,好像不敢看她似的。可是現在不時興了,他嬸。
是不時興了。女人同意,村長說的是實話。從什麼時候開始,男人不再時興佩帶寶刀了呢?女人想著,走了神。女人年輕的時候,男人們都穿著寬大的衣服,腰上掛著長長的彎刀。那時的男人多麼偉岸呀,像一座座山。
國家禁止佩刀,他嬸。村長又慢悠悠地說,繼續吧嗒著煙杆。法律規定,私人不能擁有管製刀具。
村長還要繼續解釋什麼,女人已經走遠了。女人心裏記掛著要把男兒鐵挖出來,那鍛打了十七次的男兒鐵,深埋在地下,召喚著她。女人聽見男兒鐵在地下錚錚作響,女人在夢裏好多次聽見兒子的男兒鐵在地下錚錚作響的。每一次從夢裏醒來,女人就再也無法入睡,女人想起小時候聽到的故事,那些男子漢的寶劍在鞘裏錚錚作響的故事。女人覺得兒子就是那樣的男子漢,兒子應該佩帶那錚錚作響的寶刀。
回到家裏,女人拿了一遝香紙和一把挖鋤,在坪場的一角找到去年插下的標誌,焚燒了香紙,敬過土地,然後挖了起來。土很硬,去年專門夯緊了的。女人身體後仰,鋤頭高高揚起,挾著一股風落下來,鋤頭深深地啃進土地。女人挖了一會,然後蹲下身來,她的手觸摸到那深埋在地下的冰涼了,寒意沿著指尖電一般傳到心裏。
男兒鐵在月光下閃著青光。
女人雙手在鋼鐵的表麵細細地摩挲著,仿佛摩挲到男人和兒子的臉龐,男人的臉粗糙堅硬,兒子的臉溫潤光滑。女人輕輕地呻吟了一聲,把男兒鐵緊緊摟在懷中。現在,男人在她的懷裏了,兒子也在她的懷裏了,肌膚相連,真真切切。女人抱著自己的男人和兒子,走出家門,一直走到家族巫師的法堂前麵。
雅瑪卡大嬸,我知道你會來的。年邁的巫師穿著紅色的法衣,端坐在法堂正中,一直閉合著的雙眼突然睜開,電一般地看著她。
我做好了準備。巫師又說。
女人感激地朝老人點了點頭,卻不走進去。女人是不能捧著男兒鐵進人法堂的。她目光逡巡著,想找一個人代替她接過男兒鐵,送到巫師手上。
巫師緩步走了過來。
進來吧。老巫師說,熱切地對她微笑著。孩子,聖潔和堅強的女人,鬼神也會敬重她,進來吧。
她進去了,跪下了一條腿,把男兒鐵高高舉在頭頂,感覺巫師顫抖的雙手把它接了過去。
綿長如流水的念誦聲響起來了。
鄉場像一把拐尺,轉角地方有一株彎脖子柳樹,鐵匠鋪子就在柳樹旁邊。女人走進去時,鐵匠正無聊地躺在一張竹椅上,目光茫然渙散。看見女人,鐵匠急忙坐直身子。
來啦?鐵匠問。
來了。女人回答。
我算著,你該來了。鐵匠說。
女人點了點頭,把巫師開過光的男兒鐵擺在了鐵匠麵前。鐵匠連忙淨了手,雙手接過男兒鐵。鐵匠眼裏閃著光。
鐵匠忙著倒茶的時候,女人就細細地打量起這個簡單的鋪子來。鋪子裏空蕩蕩的,隻有爐子燒得正紅,像一顆太陽。鐵匠什麼都不打,可是爐子裏的火卻紅得像一顆太陽。
沒有生意。鐵匠說,有點羞澀。一個手藝人,鋪子無人光顧是一件叫人不好意思的事。鐵匠是祖傳的手藝,傳到他這裏,已不知有多少輩了。以前在這被稱為生苗區的苗疆腹地,打鐵是最吃香的行當,打鋤頭,打鐵鍬,打鐮刀,更打兵器。他祖上是江西來的漢人,那個時候苗區腹地還沒有漢人,地方苗變不斷,漢人給殺光了,攆走了。可是鐵匠的祖上卻穩穩當當留了下來,在這生苗區紮下了根。祖上有一手好手藝,打的家夥鋒利無比,遠近聞名。苗變時本來也要殺鐵匠的,苗王說,把鐵匠殺了,誰給我們打鋤頭,誰給我們打兵器?就這樣,鐵匠祖上留在了這苗區腹地,紮了根。鐵匠家裏說的是漢話,江西官話,可是鐵匠家裏也請巫師,也過苗年,也能說一口流利的苗話。
這些年,鐵匠鋪子生意日益清淡。夥計辭了,徒弟改了行,有人勸鐵匠改行,趁早改行還有奔頭,樹挪死,人挪活,沒了生意,還守著這個鋪子做什麼呢?可是鐵匠不肯,鐵匠說不打鐵我還是什麼鐵匠!人們就說鐵匠是個他媽的倔種,鐵匠同意,我就是他媽的倔種。雖然沒有生意,鐵匠每天起來的第一件事還是把爐子生得旺旺的,爐子生起來了,太陽也升起來了,就像苗歌唱的:“太陽升起在鐵匠的爐子裏。”
你的幹兒子阿幼卡長大了。雅瑪卡說,莊重得好像是在報告一件新聞。該到給他打佩刀的時候了。
我知道,鐵匠說。他怎麼能不知道呢,他自己的兒子不也十八歲了嗎?十七年來,他拿出自己最好的手藝,把兩個孩子的男兒鐵鍛打了十七次,他怎麼會忘記!
這會是我這輩子打的最後一把佩刀。鐵匠說,神情有些失落。這些年來,派出所的人管得緊,隔幾天就來鐵匠鋪子囑咐幾句,不準打佩刀。前些天晚上,派出所的唐所長還來過,問他,打刀了沒有?他回答說,沒有,現在誰還打刀呀。可是唐所長卻在他房裏翻出一把刀來,彎月似的長刀開了刃,雪亮。唐所長瞪起了眼,說,這是什麼?他囁囁嚅嚅地回答,是刀。唐所長笑了,說,狗日的鐵匠,你還不老實交代。他解釋說,所長,這刀是給我兒子打的,兒子長大了,按風俗得打一把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