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門之後,飛一臉都是與年齡不相符的滄桑,還有比臉更滄桑的語言和腔調。飛習慣性地用眼睛的餘光打量環境,那門比當年他走的時候更闊氣了,帶著明顯的時代烙印,不勝奢華。飛記得自己在異鄉的風雪中空著肚子仰天發過誓,說自己就是餓死在外麵也絕不再踏進這道門一步。可現在,飛還是違背了誓言,回來了。

那年飛十五,父親認為飛已經大了,便跟飛進行了一場成人似的談話。父親有三個孩子,飛是老二,上麵哥哥下麵妹妹。外人都說父親的三個孩子隻有一個是親生的,至於哪一個是親生的,人們的傳說比較模糊,父親也從未說過。盡管挨父親的打最多,但飛一直堅定自己是父親親生的,因為無論是外人還是飛自己,都覺得兄妹三人中跟父親長得最像的是飛。可父親的談話讓飛茫然了。父親給飛一些錢和一張發黃的紙條。父親說他不能這麼自私,一直霸占著人家的孩子。父親的意思是飛自己去找親生父母。看著那張隻寫著吾兒名飛的紙條,飛簡直憤怒了,人海茫茫,找父母哪有那麼容易?可麵對堅決關實的那扇雕花大門,飛無路可選。

飛是被請回來的,所以飛帶著一身火焰。可一進那道門,飛就覺得自己的火焰一點一點熄了,代之而來的是波浪般洶湧的回憶。豐衣足食的童年,前呼後擁的少年,那時飛何曾留意過那扇代表榮辱的門呢。是父親讓人請飛回來的,父親已經是個聲名遠揚的大善人了。對一直尋找不到結果的兒子,大善人當然不會不管不問。其實飛已經找到了無數父母,他們都有著同樣的經曆——把帶字條的兒子放在大富之家的大門外。

父親的企業已經可以左右這座小城了,想讓飛回來是件很簡單的事情,於是飛就不做那些無謂的掙紮。很多人都說父親富可敵國。不過父親敵不過歲月的風霜,父親老了,一身的病讓他隨時都有可能撒手西去。

一進門飛就認出了哥哥和妹妹。飛知道自己不能再稱他們為兄妹了,他們身上富家子女特有的自信和底蘊有種鋒芒,能不動聲色就拒人以千裏。飛斜跨著腿坐上了他的座位,椅墊太軟,飛有些不適。

在父親的示意下,律師像管家一樣卑躬屈膝地介紹了父親的遺囑。遺產是平均分成三份的,但父親強調三份遺產必須依托企業,堅決不能分割,這樣三人才能一損俱損一榮俱榮。一旦企業分裂,第二份遺囑自動生效,所有財產充公。

哥哥和妹妹的驚訝與飛相似地強烈。飛做夢都沒想過竟有這樣的結果。那自己這些年對父親積累起來的怨恨算什麼,小人之心?於是飛端正了坐姿,耐心地等律師交代完之後,飛才起身,給一臉老年斑的父親鞠了個躬,飛抬步就走。飛的姿態明確極了,這麼些年過去了,飛無意於從哥哥和妹妹仇視的目光裏分這一杯羹。再說了,飛覺得自己也沒有這個資格。

父親用咳嗽鎮住了飛。小時候父親這樣一咳嗽,就代表飛要挨打了。這次飛沒被打,飛讓人打了那麼多年了,習慣了。但父親咳嗽之後的靜謐讓飛如刺在背,飛隻好回身坐下。

律師得到了父親的示意,開始抑揚頓挫地交代規則:所有企業按三大類分,每人自由選擇一類。以三月為限,依效益為勝負分界線,勝者掌管全部企業。但如掌管者獨霸家產,充公的遺囑同樣生效。

還沒開始飛就知道自己贏了。論生活飛從來沒有機會花天酒地,飛憎恨那些和他記憶裏相似的地方。論花錢飛從沒有坐吃山空的資格,相反,飛經常食不果腹。論賺錢飛一天也不能讓口袋落空,否則跟口袋一起空的還會有肚子。於是飛的懷疑像扇門一樣打開了,父親的目的飛覺得呼之欲出,可又沒有具體的把握。

父親在勝負的結果來臨之前就走了。走之前,父親隻讓律師守著他。守著父親的律師說,父親一直就那麼坐著,看著那門搖啊搖,好像能從裏麵看到自己的過去,大家的未來。

父親走前難道沒說什麼?作為長子的哥哥自然關心父親最後的遺囑。這一句話就把律師的眼圈弄紅了,律師用手絹抹了半天的眼眶才說,說了,他對著門說的,他說自己把親生兒子送出門是對的。門裏是天,門外也是天,但天空與天空,不一樣。

飛像十五歲那年一樣哇的一聲哭了。十五年來,飛這還是第一次掉眼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