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興成本不想去,可聽了父親的話,不去又不行,第二天就去了。但他剛把父親的話說完,那李紅的母親,便有些恨鐵不成鋼地對他說:“我的傻兒,說你老實,你硬是老實!你也不想想,我們這樣做到底是為了啥子?你未必會跟父母一輩子?結婚以後,你們必定得分家過日子。這一分家,和父母就是各家門,各家戶了。這結婚是一輩子的事,你都不從父母身上擠點出來,以後還有啥子機會呢?你以為他們二天還會幫你幾七幾八喲?那才不會了。他們隻會去顧幺兒幺女了!”接著又說:“你以為這錢是我們要的?老實跟你說,這錢到紅兒出門那天,我會一分不少地給她,讓你們過小日子時也少受些苦!你要覺得今後有那個能力能讓我紅兒跟著你不受苦、不受累,我現在就答應,不要你爹娘一分錢彩禮!”

賀興成聽完嶽母一番話,立即明白了,原來嶽父嶽母是在為他們爭取“轉移支付”。想一想,嶽母說的話句句在理,便虛心接受了嶽母的批評教育,啥話也沒有說就回去了。回到家裏,閉口不提嶽母那些話,隻對賀世龍和李春英說:“不得行,他們不要你們的過年豬,錢是一個子兒也不答應少!”

李春英一聽,真的生氣了,說:“又不是皇帝說話,硬是死魚的眼睛——定了呀?就是皇帝說話,還要變呢!他們要這樣彎酸人,算了,這婚不忙結了!她女娃兒都不怕拖,你怕啥子?看他們拖到哪年哪月,我們都奉陪!”李春英曉得李紅已經跟賀興成睡過了。她的意思是說,你現在不答應結婚,等李紅的肚子大了,看哪個來求哪個?

但她的話剛完,賀興成不幹了,一下子跳了起來,臉紅筋脹地對母親說:“你說的啥子話?我就要結,就要結,你們快去找彩禮錢!哪個娶媳婦不花彩禮錢?你們既然連彩禮錢都花不起,當初把我生下來做啥子?怎麼不把我按在尿桶裏悶死?你們不答應冬月二十結婚,我就去死!”說完這話,就跑去困了。當天晚上和第二天早上,也不起來吃飯,鬧起了絕食抗議。

李春英見兒子兩頓沒吃飯,急了,問賀世龍怎麼辦。賀世龍想了半天,說:“生兒生女是冤孽,我們前輩子欠他的,現在要賬來了,借吧,明天你就回娘屋跟你幾個兄弟說說,看他們每家能不能借個幾百塊出來?我到城裏找一下賀世普,他是公家人,估計從他那兒借個一兩千塊錢莫得問題,回來我們自己再湊一點。如果還不夠,再跟世海和鳳山下個話,把這場禍事了了吧!”

第二天,夫妻倆就四處出去借錢,終於把五千元彩禮錢湊齊了,交給了李紅父母。

說話間就到了冬月二十,因賀世龍是娶頭一個兒媳婦,自然是要大辦。半晌午時,賀興成把李紅迎娶回來了。可賀世龍和李春英一看,自己過了五千元彩禮,李紅的父母卻啥子也沒給李紅置辦。一過門,還得自己給小兩口置辦過日子的東西,心裏氣鼓鼓的,卻又不好發作。賀世龍不曉得,此時他們四處借的五千元彩禮錢,正在他們兒媳婦的箱子底下。李紅父母確實說話算話,沒用一分女兒的錢。並再三囑咐女兒,一定要把這錢保管好,啥人也不能給!這便是為人父母的一番苦心。

賀世龍和李春英心裏有氣歸有氣,想著是兒子的喜事,又當著這麼多賓客,還得做出一副喜氣洋洋的笑臉四處應酬。中午開席不久,李春英娘家幾個老表和表嫂,和賀家灣與賀世龍、李春英平輩的中年男女,趁賀世龍和李春英來給他們敬酒的機會,突然把他們按在兩把事先準備好的竹椅上,要他們正襟危坐。一些人忙提了兩隻烘籠跑到灶屋裏,去灶膛中夾了木炭放在烘籠裏。賀世龍夫婦曉得,這些老表和平輩兄嫂,是要逗他們這對老新郎官和老新媳婦取樂了。這時正是冬天,烤烘籠火他們不怕,怕的是他們用煙鍋灰往臉上打“摩登兒粉”。於是,兩人站起來想跑,卻早已被人團團圍住。說時遲,那時快,早有幾個老表、兄弟,把那椅子抬了起來,在空中直晃蕩。嚇得賀世龍和李春英急忙抓住了椅子兩邊,叫道:“背時的些,快放我們下來!”但抬椅子的人不但沒放他們下來,反而晃得更凶,一邊晃,一邊叫:“落不落轎?”賀世龍夫婦在上麵一邊驚叫一邊回答:“落轎、落轎!”眾人這才把椅子放了下來。

原來在那時代,因為男女不平等,以及當時土地製度安排的特點,在代際關係裏,父母占據絕對優勢。婆婆比較狠,對兒媳婦總是挑三揀四,這兒不生肌,那兒不告口,似乎隻有自己兒子好,做任何事情都偏袒兒子,而將兒媳婦當作外人。那兒媳婦百般受氣,隻得忍受。這抬椅轎的風俗,和鮓寒(鹹)公婆,醃寒(閑)婆婆一樣,都是勸導做公婆的要善待兒媳婦。那“落轎”二字,取的是“落教”的諧音。意思是要做公婆的須心胸寬大,通情達理,要將兒媳婦當作女兒一樣看待。此為舊時風俗的寓意,滲透著很多善良人的願望。今日時代風氣已變,父母手上已無了舊時的財產,即使稍有一點積蓄,為年輕人蓋房和操辦婚事,已被消耗殆盡。而有些年輕人因為經濟上的獨立,把父母榨得差不多的時候,便隻顧小兩口過日子,也不管父母生活,哪還有婆婆欺負兒媳婦的事?更有那沒孝心的年輕人,嫌父母年老體衰,不能勞動拖累了自己,百般虐待老年人,恨不得老年人早死。故此,那“落轎”的風俗實該倒過來才是。此為閑話。

卻說那椅子落地之後,賀世龍和李春英站起來又想跑,卻又是被眾人抓住。這時,早有人手裏準備了鍋灰和食鹽跑過去,將手裏的鍋底灰和鹽巴,直往賀世龍臉上和李春英頭上抹。頓時,那賀世龍臉上就被抹得像是關公一般了。賀世龍伸手去臉上擦,眾人就對著他吼:“這老家夥不落教,想當爬灰佬兒了(當地人將與兒媳婦有不正當男女關係的公公,稱為爬灰佬兒)!”賀世龍一聽,無論臉上再不舒服,也不敢動了。那邊李春英,一邊忍受著頭上被眾人抹著食鹽之苦,一邊還在回答著眾人:“不(寒)鹹!不(寒)鹹!”眾人隻一味拿賀世龍兩夫婦取樂,卻一點也不曉得兩人心裏的苦楚。

——選自長篇小說《〈鄉村誌〉卷一:〈土地之癢〉》四川文藝出版社2013年2月第一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