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感覺出狄總對她提出的那些問題開始發生了興趣。臉上最初那種帶有戒備的線條,正快速地變得柔和而明朗。狄總似乎渴望某種表達和闡釋,她避開了刀刃,委婉而巧妙地繞過雷區,再作出回答,讓人覺得她已盡了最大的誠意,但她必須將那些最要害最核心的症結,留待你自己慢慢去體味。這樣,在最初有些生硬的感覺裏。狄總的語音就透出了一種富有彈性的韌勁。
方小姐不覺對狄總本人產生了一種好奇與好感。
嚴格說,狄總像大多數事業成功的女人那樣,長得並不漂亮。但卻有一種耐人尋味的氣質,從她豐滿的身材上洋溢出來。那天狄總穿著一身淺棕色的西服套裙,露出胸前咖啡色與淡黃色小碎花相間的真絲襯衫衣領,卷曲的長發隨意地盤在腦後,一隻與她襯衫衣料花色幾乎完全相同的發夾,十分鮮豔醒目地點綴著。沒有多餘的首飾,隻是在耳垂上,嵌著兩粒淡黃色的琥珀。裏麵有隱隱綽綽的花紋浮動,就像她的眼睛,看上去很有內容。
簡練而雅致的職業女性風格。單單是那件襯衣和發夾的顏色和諧,就得花去多少琢磨。方小姐在心裏感歎。妝也化得恰到好處,不留意或是不懂行的人,幾乎就看不出來,而這種合而不露的修飾,才是一種真正的講究呐。需要審美的品位、知識和時間,當然最重要的,手頭還得有較為寬裕的人民幣。那個瞬間她幾乎很快改變了自己以往對那些所謂"女強人"的偏見。在這位狄總麵前,她甚至覺得自己像一隻尚未長成的醜小鴨。她無法確認狄總的年齡,但女人若是活到狄總這分上,大概也不枉為一個女人了。
那一刻方小姐有些走神。這位狄總在她的來訪後麵所呈現的背景色彩,恰恰觸動了方小姐內心最為苦惱而又矛盾的一份心思。
方小姐承認自己一直渴望做一個成功而又不失魄力的女性。但她磕磕碰碰走到昨天,終於明白在女人的成功與魅力之間,如魚和熊掌不可兼得。她的目光掃過都市的人群,瞥見那些成功的女人,便失卻了先前的可愛,而可愛的女人,天生注定她們無法成功甚至不屑成功。所以最後那些成功的女人,總是讓男人敬而遠之、望而生畏。男人們永遠都在追逐著必得依附於他們的女人。女人因依附而可愛,女人一旦不依附,那可愛又由誰來欣賞呢?
方小姐不喜歡沒有男友的生活。而與男友們的自由相處的第一要素,是需要一個屬於自己的小窩,男友與房子,是與"家"絕然無關的一種概念。多年來,她為房子所困,失去了擁有更多男友的機會,所以她也許寧可放棄成功,但不能夠放棄那些成功的女人所擁有的金錢。她仍然盲目周旋於一個個男友之間,恰如她每日周旋於都市的新聞垃圾之中。
後來她便有意無意地向狄總談起了那個關於女人的話題。
事隔多日後,她仍不明白,狄總到底是有意還是無意,那個話題剛一開場,就被她客氣地打斷了。她又談了些別的什麼,無關緊要的什麼。她依然彬彬有禮,但在方小姐看來,狄總就像忽然間披上了一件鬥篷,將自己包裹得嚴嚴實實。在她臉上重新繃緊的微笑中,方小姐讀出了狄總內心難以掩飾的傲慢......
最後狄總站了起來。她讓秘書小姐拿出一張請柬,邀請她下個周末來參加公司的慶典活動。然後吩咐派一輛公司的轎車,把方小姐送回家去。
那隻大紅色的信封曾讓方小姐的眼睛亮了一亮。她以為那是一個紅包。采訪最後畢竟得落實到文字,宣傳效果的好壞,應該說是狄總有求於她。在方小姐的采訪活動中,對此類紅包她總是來者不拒。這是她每個月用以添置服裝化妝品等等女性支出的主要來源。但遺憾的是,眼前這位光彩照人的女企業家,全然沒有那個意思。
但第二天,狄總竟然親自給方小姐打了電話。她在電話中強調說,希望方小姐一定排空來參加周末的活動。那天的采訪,她本人對方小姐留下了很好的印象。因此,周末那天,她將有一個重要的事情,想同方小姐麵談。請她一定來。
語氣間,似有一點神秘。偏偏不願說破究竟是什麼事。
什麼事呢?這個電話,很讓方小姐費了一番猜測。
也許正因為如此,方小姐今日出席狄總主持的招待會時,便得格外留神、分外小心。自尊也好虛榮也好,女人在另一個比她更強的女人麵前,即使她口袋裏隻剩下了最後一分錢,即使她再需要幫助,也絕對不能讓對方察覺她的窘迫。
方小姐站在琳琅滿目的女式挎包櫃台前,一時有些手足無措。
牛皮豬皮羊皮仿羊皮山羊皮綿羊皮方形圓形橢圓形梯形錐形三角形......棕色藍色黑色箱紅色墨綠色米色乳白色即便是棕色也還分為深棕淺棕偏紅的棕偏黑的棕豔麗的和沉悶的棕......
還有長帶短帶卡口金黃還是銀白內裏三層五層以及帶一道拉鏈還是帶三道拉鏈......
每一種式樣細細觀賞,方小姐倒抽一口冷氣,腦子頓時有些發暈。
款式顏色質地還有價格。她的目光久久審視著各種不同的貨物,忽然發現這種種因素想要集中在某一隻坤包上,搭配得天衣無縫恪盡人意,幾乎沒有可能。款式滿意顏色卻不妥質地精良而價格實在太貴價格合理可款式不合適顏色柔美但質量卻不敢恭維......
再說,還得考慮怎麼同服裝搭配呐。一種顏色往往隻能配一種服飾啊。
方小姐怔怔地站著,在櫃台前陷入了突然而至的困惑和茫然。
就在她愣怔的那個瞬間,有很多男人從挎包裏鑽了出來......
高大威猛的深沉冷峻的溫存憨厚的精明狡詐的風流傳說的畏縮水地的還有俊美的醜陋的得意的潦倒的狂傲的謙恭的還有學者商人藝術家官員大款小款......她試過很多但沒有一個令她真正傾心,唯獨那個作曲家西希,愛過卻又愛得那麼失望。好像曾有一個叫老安的中年男人,那個寒冷的夜晚,他騎士般的俠義風度曾使她差點入迷。然而紳士的外表裏麵,卻是一場俗不可耐的交易。過後再想起他氣喘籲籲的那些俗話,真讓她忍不住噴飯。老安雖然色欲強旺,但若是給她做性伴侶,怕也是不合格的。男人再壞再色再不成氣候,也不能像那個老安似的,除了上床便再無半點情趣。又還有像布工那樣的單身男人,就算他是一座尚未開掘的富礦,那礦藏卻埋得太深,她可不願花費轉瞬即逝的青春年華,去開采它的未來。那麼既然她不想在此投資,又何必去招惹他胡思亂想呢?得罪也就得罪了。她眼下急需的是一座露天煤礦,煤層厚而煤質優良,開采又極現成,鏟鬥一撮就裝車的山。
可供選擇的東西太多時,居然與無可選擇時一樣的結果:沒有選擇。
方小姐的眼前,迷迷蒙蒙的一片渾噩。
她忽然把手裏揣摩多時的一隻精巧黑包往櫃台上一推,
"今天晚上您真漂亮,顯得特別年輕。"方小姐對狄總說。
"您也是。您好可愛嗬。"狄總很高興的樣子。"您來了真是太好了。"
方小姐從她的牛仔包裏,拿出一疊報紙,說:"報道出來了,給您帶了幾份。"
狄總將標題掃了一眼,沒有再看。卻往後退了一步,避在燈角的暗處,對方小姐淺淺一笑,說:"你來得巧,這會兒倒正有個空當,我們這就談談,好麼?等一下酒會正式開始,我怕就忙不過來了......
方小姐矜持地點點頭。她不想讓狄總看出來她也同樣迫切。
後來她就聽見狄總說,她公司目前的經濟效益仍在持續上升,業務量日趨繁重,她急需增加秘書,尤其是得力的秘書,可以兼管公關。而原來的那位秘書小姐已派駐香港,她多方物色,遍尋無著,有很多女孩子應聘來考,卻沒有特別合適的。情急中,忽然就想到了方小姐。她和方小姐雖然接觸不多,但談話中發現她有一種潛在的資質,尚未有效地開發利用起來。方小姐假如願意到公司來,她不僅感到十分榮幸,對方小姐本人來說,可能也是一次極好的發展機會......
狄總的娓娓的言談中,卻有一種居高臨下、不容拒絕的語氣。雖然她始終用讚賞和欣悅的目光望著方小姐,方小姐仍然覺得哪兒有些不自在起來。
最後狄總輕輕說:"至於你的工資報酬,我願意高於本公司一般職員的標準。我可以告訴你的是,這大概將是你目前工資以及加上其它額外收入的5倍以上。"
方小姐睜大了眼睛。她覺得自己臉上的肌肉都繃直了。
然後她悄悄咽下了一口唾沫。
狄總伸出手,親切地把她額前的一縷碎發撩起,扶住她的售貨小姐說了聲謝謝,轉身匆匆離去。
上帝造人時,顯然缺乏敬業精神,常常偷工減料,粗製濫造全然不像天上的那些星宿,無論發光和不發光的,入了夜,每粒都晶瑩閃爍。
而天下的男人和女人,也許都隻是些盲目空轉著的衛星,在自己早已注定的軌道上,圍繞著另一顆事實上並不存在的行星盤旋。那顆行星卻又追逐著更遙遠更壯麗的恒星,周而複始,勾出一幅虛妄迷幻的星圖,替都市的人們消遣......
天色剛剛暗下,街燈已迫不及待地亮起,敞開了不夜之城的大門。
方小姐覺得自己像一粒漫無目標的流星,淹沒在都市的輝煌裏。她出現在銀河大飯店的門。時,已換成一身牛仔裝束。淺藍色的彈力牛仔褲,配一件精工製作的樓空牛仔背心。腳上一雙旅遊鞋,肩上隨意地搭著一隻牛仔背包。看上去精神振奮。她明知道這身服飾不適合今晚的場合與氣氛,但她偏喜歡以與眾不同的風格來出奇製勝。當然,還為了那隻最終沒買成的坤包。
絢麗的燈光下,她看見狄總正站在飯店門口迎候客人。
這一晚,狄總穿著一條淡紫色的羊絨長裙,那紫羅蘭色冰一般柔軟垂墜,不經意地勾勒出她身上優美的線條。平絨衣料一眼看去就是高檔優質的,薄而輕盈,有滑潤的絲綢效果的長低開領,托出她頸項與胸口白皙的皮膚。她幾乎什麼首飾都沒佩戴,隻是在羊絨裙的領口上,綴著一隻碩大的紫水晶胸針。那若有若無的亮光時不時幽幽閃爍,為她染上了一層暖色,使她的整個臉都變得生動起來。方小姐到得似乎晚了些時,客人入席的高峰已過,恰好台收上寥寥無人。說:"不急於回答我,你考慮考慮。但我想聽到讓我滿意的回答。
這天晚上的談話如果就到此為止,方小姐將會度過一個無比興奮激動也無比美好的夜晚。然而接下來發生的那些事情,卻在很短的時間裏,改變了一切。
一輛奔馳而來的摩托車,箭一般竄到了飯店門口。一個戴著白色摩托車頭盔的男子,從車上急急地跳下來。他把車往門邊的一台階下一甩,便直奔大堂而去。他走得很慌亂。但方小姐還是看清了--那是西希。
在銀河大飯店遇見西希,本沒有什麼奇怪。但令方小姐吃驚的是,當西希剛一露麵,狄總便匆匆對她說了聲再見,眼裏掠過一絲微妙的歡愉,然後緊隨西希走進了大門。
那種急切而溫柔的眼神,方小姐懂。
隔著幾乎透明的玻璃門,在空曠的過道上,方小姐依稀看見兩個漸漸靠攏的身影。西希把那隻修長而瀟灑的胳膊,攬在了狄總的腰上。
那晚的自助餐極其豐盛。方小姐覺得自己餓極了,但卻不知道自己究竟吃了些什麼。
一直到狄總宣布慶典活動開始,並介紹了今天晚上的慶典內容,方小姐才大夢初醒地發現,原來舞會已被取消。代之以舞會的,是青年作曲家西希的作品演奏會。將由市歌舞團樂隊,演奏他的一首交響樂新作《銀河》。
她本想吃了飯就趕緊離開這兒。但她確實很想聽一聽西希的這個作品。舉辦一場非贏利性音樂會,沒有經濟讚助根本不可能,今日難得一遇,而真正的音樂欣賞,必須依賴現場的那種氛圍,一旦錯過,聽錄音帶就大為遜色了。
她離開他的去年冬天,"銀河"交響樂剛有了第一樂章。她無法知道西希後來的靈感,是從哪顆星上接收來的。
方小姐找了一個不引人注意的位置,悄悄坐下來。
大廳裏依然人聲紛紛。她感覺到有束滑膩膩的目光,從側麵的座位上遞過來。她沒動身子,隻是將眼角的餘光往那兒瞥去。她看見一身考究的西裝和油亮的頭發,還有一張笑眯眯的胖臉。她覺得此人麵熟,卻忘了他叫什麼。不一會他身上發出一種蟈蟈的叫聲,他展開手裏的電話機開始講話。方小姐忽然想起來,原來這個人就是老安。
她回過頭去,衝著他嫣然一笑。
有兩個人從她前麵的座位上站了起來。離席而去。那是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那女人穿著一套顏色極為鮮豔的紮染套裙,圖案和款式卻有些不倫不類。隻是她沒戴任何首飾,算是將刺眼的色彩抹淡了些。她一邊錯開著座位上的人腿,一邊對後麵的男人嘀咕:明明說是舞會,怎麼又開上音樂會了,真沒勁。後麵的男人似乎不大情願地跟著,眼睛卻瞄著老安。後來他們走到了狄總麵前,好像是說了些什麼,彼此都笑著,很有禮貌地握了握手,然後一前一後地消失了。
音樂響起來的時候,方小姐斜靠在椅背上,閉上了眼睛。
那個時刻,世界都已沉睡,都市的喧嘩被音樂的雨簾隔斷,淨化為一片寧靜的太空。宇宙亙古,原本萬籟無聲。一團團氣體與塵埃在深不可測的中渦旋、升降、膨脹、聚合;它們彼此渴求著企盼著對話,微弱的聲音以光年的速度傳遞,那聲聲探詢與問候掠過長空,星係間從此有了音樂的顫動;它們翻滾著戰栗著,偶爾脫離了自己原有的軌道而侵入了對方的空間,於是摩擦、糾纏、崩裂、分離、墜落、爆炸;無垠無際的銀河星雲,從此充斥著光與聲的暴力,日冕銀暈還有強烈的星際耀斑,交替變奏著永恒的怨仇與絕望......
弦樂的滑音,一顆星一顆星地變化著,斷裂、阻隔、有懸空感......西方的打擊樂和中國腰鼓的融合......這一小節表現了極度的不和諧,狂躁而迷亂,互不關聯;每顆星都是一個寒冷孤獨的個體,雖然彼此的光芒可以互相照耀,但它們老死不相往來。......星回石移,隻是沒有鵲橋......
兩行冰涼的淚,似琴的顫音,沿著她的麵頰,簌簌下滑......。
她不知道音樂會是什麼時候結束的。她隻是聽見了一陣稀稀拉拉的掌聲,然後是一片嘈雜的人聲,如鋪天蓋地的陰雲,覆蓋了她湛藍色的天空。當她睜開眼睛的時候,大廳裏的人走得空空,隻剩下樂隊正在收拾樂器。沒有狄總,也沒有西希。
她背上她的牛仔挎包,快步走了出去。
她想也許應該向狄總告別,順便對狄總說一聲,她已經作出了決定,她暫時不會到她的公司來當秘書。如果狄總需要解釋,她會直言相告:她曆來不習慣在女上司的手下工作。狄總也不例外。
她當然沒有必要對狄總說明:其實,真正的競爭是在女人之間進行的。女人的競爭對手,隻能是女人自己。
當都市的女人重新回歸女人之時,都市已失去了男人。
她不需要狄總為她提供的機會。她的競技場不在這裏。
她用目光尋找,但在互相寒暄著陸續退場的客人中,仍然沒有看見狄總。
她走出了飯店的大門。發現地麵上濕漉漉的,天空中飄著雨絲。
她在台階上站了一會,猶豫著是不是該打一輛"的"走。
忽然就從剛才西希扔著摩托的那個角落,她聽見了西希的聲音--......
"應酬應酬!我知道你一直在忙著應酬!你那些無聊的客人那些人根本就不懂得什麼是音樂!讓我給他們演奏白瞎了我的時間,糟蹋了我的銀河!而你,你根本就沒仔細地聽我的銀河,你一直在同那些聾子們周旋,那全是一幫聾子!你懂不懂!......"
一條淺紫色的羊絨長裙的背影,在雨絲中默立。
方小姐不想在這裏久留。排隊等"的"的人很多,她急急走下了台階。
嫋嫋雨絲在大廈霓虹燈的光亮中,千條萬條熠熠生輝,像五彩繽紛的焰火。
一輛摩托車轟鳴著從她身後趕上來,在她身邊戛然停下。西希掀起摩托車的頭盔,懶洋洋地對她說了聲:上來吧,我送你。
她搖了搖頭。
摩托車濺起細碎的水花,轟然遠去。
漆黑如墨的夜幕中,沒有一顆星星。但她知道那銀河依然存在並永遠橫跨天穹。世間的許多男人和女人,將隔銀河而相望,卻極少有人能夠逾越。
雨下得大了,一輛輛出租車從她身邊駛過,滿載,招手隻是不停。
她把牛仔包頂在腦袋上擋雨。她想自己的這個樣子,一定很像當年降落了隕石那個地方的朝鮮族女人。
方小姐自己也不明白,她出門怎麼總是遇到壞天氣。
月亮歸來
那一刻女兒在人群中,突然就冒出一句話。這聲音直搗他的耳膜,心猛地顫了顫,緊接著身上一陣燥熱,腦門沁出一層汗珠,低頭就看見自己手上的青筋都鼓暴起來。
咱們走吧。他輕輕拽了拽女兒的小辮。他想還是盡快離開這兒算了。
女兒扭扭身於甩開他的手。自從他們在湖邊發現了那些小野鴨子,整整半點鍾,女兒一直守著草灘一動不動。人漸漸多了,過路的、晨練的,岸邊圍成了人圈,聲音就高一陣低一陣的興奮熱鬧。他沒有注意到女兒究竟是怎樣介入了那些人的談話的,他知道自己隻想快點走開。
他扳住女兒的肩膀,晃了晃,想催她走。那會兒女兒終於轉過臉來,她的眼睛如同映著霞光的湖水一波一波放光,她衝著他又一遍大聲地重複了那句要命的話:
爸爸你是不是說過你吃過天鵝肉是真正會飛的天鵝這是真的對吧?!
你胡說些什麼呀!他用很粗的嗓門吼起來。一把將女兒拎出了人群。如果在家裏,他真想給她一家夥。他覺得自己從脖頸到腳跟都在發燒,怕是連腳趾都紅透了。
那隻發黑色的母鴨仍然浮遊在離草灘不遠的湖麵上,警覺地轉動著腦袋,奮力劃動的腳掌,不動聲色地在水麵上留下銀亮的三角形波痕。一群毛茸茸、灰禿禿的小鴨子寸步不離地緊隨其後,它們那麼輕那麼小,看起來就像是一隻隻飄落在水上的毛粟殼。
回城這麼多年,他還是第一次在一個春天的早晨,看見那些從北方飛回來的野鴨子,居然在公園人工湖的草灘裏,孵出來這麼多的小野鴨。當他第一眼發現它們的時候,他忽然嗅到了從遙遠的荒甸和野灘上飄來的青草的氣息。這種混雜著泥土腥臊和草葉微甜的氣味使他振奮也使他戰栗。他察覺到自己幾乎是下意識地抬頭望了一眼天空--一道白光從頭頂掠過,隱入無風無雲無聲無息的藍天,四下左右空無一物。
他久久地站在那棵鬆樹下,隔著鬆針細碎的新綠,躲躲閃閃。地眺望著湖麵。剛才的燥熱已漸漸退去,他知道自己有些失望也有些悵然。......六隻、七隻、八隻、九隻......爸爸,還是九隻,我沒數錯吧?
他屈下一條腿,半蹲在女兒麵前,張了張嘴,很費勁地說:
記住,以後再不要對別人講爸爸吃過天鵝肉的事了,好嗎?說完這句話他就趕緊站了起來。他不想讓女兒接著問為什麼。曾經很驕傲也很激動地給女兒一遍又一遍講述的知青故事,突然連他自己也懷疑起它的價值。
為什麼?難道那不是真的嗎?女兒果然問,女兒不肯放過任何一個提問的機會。
故事中的他和他的"戰友"們,都是呼風喚雨、英勇無敵的好漢。他在那個地方呆了整整九年,單調的業餘生活中唯一的刺激就是打獵。但無論撞在他槍口下的野兔大雁麅子旱獺曾有過多麼輝煌的數字記錄,這一生中,最驚心動魄的,還是那道劃過長空又墜入湖灘的銀白色的弧光。他的心好似被什麼東西抽打了一下,隱隱地作疼。他聞到了聚集在葦叢和湖蕩上空辛辣而濃重的血腥味,經久不散。他似乎又看見了那兩隻雪白的天鵝,睜大著絕望的眼睛,在他腳邊綿軟地垂下頭去,嘴裏溫熱的氣息順著槍筒,傳遞到他冰涼的手上......
那一次,是老四軟磨硬泡拽著他去的。老四早已在那一帶轉悠琢磨了好些天。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