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漢市女人(3)(3 / 3)

她在台階上站了一會,猶豫著是不是該打一輛“的”走。

忽然就從剛才西希扔著摩托的那個角落,她聽見了西希的聲音——……

“應酬應酬!我知道你一直在忙著應酬!你那些無聊的客人那些人根本就不懂得什麼是音樂!讓我給他們演奏白瞎了我的時間,糟蹋了我的銀河!而你,你根本就沒仔細地聽我的銀河,你一直在同那些聾子們周旋,那全是一幫聾子!你懂不懂……”

一條淺紫色的羊絨長裙的背影,在雨絲中默立。

方小姐不想在這裏久留。排隊等“的”的人很多,她急急走下了台階。

嫋嫋雨絲在大廈霓虹燈的光亮中,千條萬條熠熠生輝,像五彩繽紛的焰火。

一輛摩托車轟鳴著從她身後趕上來,在她身邊戛然停下。西希掀起摩托車的頭盔,懶洋洋地對她說了聲:上來吧,我送你。

她搖了搖頭。

摩托車濺起細碎的水花,轟然遠去。

漆黑如墨的夜幕中,沒有一顆星星。但她知道那銀河依然存在並永遠橫跨天穹。世間的許多男人和女人,將隔銀河而相望,卻極少有人能夠逾越。

雨下得大了,一輛輛出租車從她身邊駛過,滿載,招手隻是不停。

她把牛仔包頂在腦袋上擋雨。她想自己的這個樣子,一定很像當年降落了隕石那個地方的朝鮮族女人。

方小姐自己也不明白,她出門怎麼總是遇到壞天氣。

月亮歸來

那一刻女兒在人群中,突然就冒出一句話。這聲音直搗他的耳膜,心猛地顫了顫,緊接著身上一陣燥熱,腦門沁出一層汗珠,低頭就看見自己手上的青筋都鼓暴起來。

咱們走吧。他輕輕拽了拽女兒的小辮。他想還是盡快離開這兒算了。

女兒扭扭身於甩開他的手。自從他們在湖邊發現了那些小野鴨子,整整半點鍾,女兒一直守著草灘一動不動。人漸漸多了,過路的、晨練的,岸邊圍成了人圈,聲音就高一陣低一陣的興奮熱鬧。他沒有注意到女兒究竟是怎樣介入了那些人的談話的,他知道自己隻想快點走開。

他扳住女兒的肩膀,晃了晃,想催她走。那會兒女兒終於轉過臉來,她的眼睛如同映著霞光的湖水一波一波放光,她衝著他又一遍大聲地重複了那句要命的話:

爸爸你是不是說過你吃過天鵝肉是真正會飛的天鵝這是真的對吧?!

你胡說些什麼呀!他用很粗的噪門吼起來。一把將女兒拎出了人群。如果在家裏,他真想給她一家夥。他覺得自己從脖頸到腳跟都在發燒,怕是連腳趾都紅透了。

那隻發黑色的母鴨仍然浮遊在離草灘不遠的湖麵上,警覺地轉動著腦袋,奮力劃動的腳掌,不動聲色地在水麵上留下銀亮的三角形波痕。一群毛茸茸、灰禿禿的小鴨子寸步不離地緊隨其後,它們那麼輕那麼小,看起來就像是一隻隻飄落在水上的毛粟殼。

回城這麼多年,他還是第一次在一個春天的早晨,看見那些從北方飛回來的野鴨子,居然在公園人工湖的草灘裏,孵出來這麼多的小野鴨。當他第一眼發現它們的時候,他忽然嗅到了從遙遠的荒甸和野灘上飄來的青草的氣息。這種混雜著泥土腥臊和草葉微甜的氣味使他振奮也使他顫栗。他察覺到自己幾乎是下意識地抬頭望了一眼天空——一道白光從頭頂掠過,隱入無風無雲無聲無息的藍天,四下左右空無一物。

他久久地站在那棵鬆樹下,隔著鬆針細碎的新綠,躲躲閃閃。地眺望著湖麵。剛才的燥熱已漸漸退去,他知道自己有些失望也有些悵然……六隻、七隻、八隻、九隻……爸爸,還是九隻,我沒數錯吧?

他屈下一條腿,半蹲在女兒麵前,張了張嘴,很費勁地說:

記住,以後再不要對別人講爸爸吃過天鵝肉的事了,好嗎?說完這句話他就趕緊站了起來。他不想讓女兒接著問為什麼。曾經很驕傲也很激動地給女兒一遍又一遍講述的知青故事,突然連他自己也懷疑起它的價值。

為什麼?難道那不是真的嗎?女兒果然問,女兒不肯放過任何一個提問的機會。

故事中的他和他的“戰友”們,都是呼風喚雨、英勇無敵的好漢。他在那個地方呆了整整九年,單調的業餘生活中唯一的刺激就是打獵。但無論撞在他槍口下的野兔大雁麅子旱獺曾有過多麼輝煌的數字記錄,這一生中,最驚心動魄的,還是那道劃過長空又墜入湖灘的銀白色的弧光。他的心好似被什麼東西抽打了一下,隱隱地作疼。他聞到了聚集在葦叢和湖蕩上空辛辣而濃重的血腥味,經久不散。他似乎又看見了那兩隻雪白的天鵝,睜大著絕望的眼睛,在他腳邊綿軟地垂下頭去,嘴裏溫熱的氣息順著槍筒,傳遞到他冰涼的手上……

那一次,是老四軟磨硬泡拽著他去的。老四早已在那一帶轉悠琢磨了好些天。他和老四穿著水褲,蹚過沒腰的沼澤地,悄沒聲兒地潛入葦蕩深處時,果然一眼就發現了那個碩大的天鵝巢。當時他驚詫得差點連呼吸都停止了。

他從未見過這麼大這麼高的鳥巢——它穩穩地架設在密密匝匝的葦叢中,一層疊一層的幹蘆葦,錯落交叉地將它托舉起來,離地麵約有半人高。鳥巢本身也用蘆葦杆精致細巧地編織而成,呈現著一種素潔而溫暖的淡黃色。微風掠過,葦牆在風中起伏,延宕出一浪一浪深沉的薑黃,那巨大的天鵝巢,便像一隻停泊在葦蕩中的小船,讓人看了心裏舒服得發慌。

那會兒他抓著槍把的手簌簌地直抖。他對老四說我們還是回去吧。老四伸出一條腿將他絆了個趔趄,又順勢在他腳上踢了一下。後來他們就在葦叢裏趴了下來,他們幾乎在那兒守了整整一個下午。直到太陽快要沉入葦蕩時,那兩隻雪白的大鳥,才如同玉簪似的新月燦然從空中升起,緊接著,又似兩道閃爍的流星在葦叢中驀然降臨,銀色的亮光刺得他睜不開眼睛。

他聽見槍響,聽見有東西重重地墜在地上的聲音。他睜開眼睛的時候,它們帶著體溫的身子就軟軟地躺倒在他的腳邊。老四用的是基幹民兵的半自動步槍,啞著嗓子對他說:瞧瞧,一對兒!

那天晚上連隊宿舍裏縈繞著他從未聞到過的香味,燈火亮到半夜。差不多的人都喝醉了。老四把最後一滴二鍋頭倒進嘴裏時,仰在炕沿上醉醺醺地嚷著:寧吃飛禽半口,不吃走獸一群。吃過天鵝肉,咱這輩子,值了!

第二天中午時分,他昏昏沉沉地醒來,望著一地的碎骨殘渣,他的眼前閃過那隻白色的大鳥臨死前憂傷的眼神。一片銀灰色的細絨毛在陽光下的塵埃裏如幽靈般飛近他的嘴唇,他突然覺得有些惡心。似乎想吐,一陣幹嘔卻什麼也吐不出來。後來的許多年裏,他老有一種被什麼東西卡住喉嚨的感覺。這種感覺最初曾使他驕傲,在驕傲和炫耀的心情裏,他給妻子女兒講那個射落月亮的故事。然而更多的時候,他開始覺得哪兒有點不對勁,日複一日,就連拿起羽絨服都使他產生一種負重的感覺。

為什麼?爸爸為什麼不要對人說你吃過天鵝……

快走快走!他突然粗暴地一把拉起女兒就走。他覺得自己的心情壞透了。

女兒一邊磨磨蹭蹭地走一邊仍轉過身於去回望湖麵上的那些野鴨。他沒有回頭,惡心已經被另一種潮汐般湧漲的恥辱感所淹沒,他不知道應該怎樣對九歲的女兒說清楚這些……

他獨自一人久久地在湖邊徘徊。

那些小野鴨子在兩個星期的時間裏,已長成紫圓茄子般大小。灰黑色的絨毛變得濃密而厚實,扁扁的小嘴一撅一噘地開始在渾濁的水裏尋找食物。有時它們在母鴨的帶領下,搖搖擺擺地走上岸邊的湖灘裏,用濕滾滾的小嘴慌慌張張地叨啄青草。周圍任何一點異常的動靜,都會使它們驚恐地縮成一堆,或是劈劈噗噗地逃進水裏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