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漢市女人(1)(3 / 3)

這一切關於女人審美情趣的學問,都是她在離婚後,確切說,是在認識了西希以後,才慢慢品味到的。就像第一次嚼一顆檳榔,嚐出了生活裏那種曾被她忽略的滋味。

她走進洗手間,打開了熱水淋浴器。霧氣和水流纏繞了她全身的肌膚,像他激情澎湃的懷抱,每一次,都能把她從裏到外地浸透……

最後一道工序是化妝。妝是一定要化的,尤其在她這樣的年齡。但要化得不留痕跡。那布工以前說過一句唐詩,叫做“草色遙看近卻無”,用在這裏倒是很貼切。隻是勾出一個形、勻上一層色、點出一雙眼睛、咬住一種神態而已。粉底與腮紅的色度,都是差一毫便遠去萬裏的……

她終於把自己收拾滿意,然後,在客廳的長揚上坐了下來。

房子很寬敞,是去年公司為獎勵她而購置的,裝修得無可挑剔。家具不多,顯得有點空空蕩蕩。這便是她今後的家,但有房子能不能就算是有家了呢?她不知道。她太忙,忙得沒有時間來享受她的房子。還怎麼能享受一個家呢?房子裏缺什麼家具,可以隨時添置更換,而一個真正的家,隻要有家人的呼吸和聲音,即便壇壇罐罐也樣樣珍貴……

光滑的鑲木地板上,一隻貓悄然走來。沒有他的氣息。沒有他的聲音。沒有他用過的東西。他像一盞燈或一枝蠟燭,隻能在黑暗中與她相隨。那一刻,她甚至懷疑世界上從來有沒有過那麼一個人,闖入過她的生活。

那個初冬的夜晚,她因為處理一個急需的文件,離開銀河大飯店時,已近午夜。她也許本來可以住在辦公室,但她卻還是想回家,這樣第二天可以換一套衣服來上班。就在電梯裏,她遇見了那個叫做西希的年輕人。西希每天晚上都在飯店的咖啡廳彈鋼琴。她常陪客人喝咖啡,所以也常聽他彈琴,對於他的琴聲,她不敢妄加評論,但她卻挺喜歡這個沉默寡言的大男孩。他的模樣雖然溫文爾雅,但坐在鋼琴邊,手指和頭發卻一陣一陣彈跳得瘋狂。那天夜裏他像是喝醉了,拚命地按著電鈕,說要上99層去吃宵夜。她說飯店沒有99層。他說有。她陪著他到了頂層。他死活還要往上去,再走就是露天平台,她擔心他這個樣子會出什麼意外,就拽著他下樓,想讓他到自己辦公室去暫住一夜,醒醒酒第二天再說。走到辦公室門口,她才發現自己居然怎麼也找不到鑰匙了。夜已深,服務員小姐也早不見蹤影。問他家的地址。他晃著腦袋嘟噥說,不是在天鵝星座就是在巨蟹旱魔,你自己拉號吧……

於是,萬般無奈之下,她把這個年輕人帶回了自己家裏。

他一覺睡到了第二天中午。狄總為等他醒來,隻得請了一天假。

他醒來後發現自己呆在一個陌生的地方,似乎也並沒有什麼驚訝。吃飽喝足以後,他開始向麵前的這個女人訴說他的種種煩惱。他的敘述語無倫次而滔滔不絕,一種帶有胸腔共鳴的嗓音,猶如即興的鋼琴曲,在她的房間裏橫衝直撞。她默默傾聽著他的訴說,後來她總算弄明白了,這個年輕人是個搞作曲的,他生活得很不如意,而他目前最苦惱的,是他那些女友們總是纏著要同他結婚……

他講完了那些以後便突然告辭了。就像一個中途卸去了身上所有重負的人,了無牽掛地重新上路。

後來他便時常來這兒與她閑聊。他出現時往往總是深夜,是在他結束了銀河飯店每日的演奏之後。有時他會在半夜突然給她打電話,聽著他慷慨激昂莫名其妙的話語,她知道他準又是喝得半醉了。但他一次也沒有去過她的辦公室,即使偶爾在飯店相遇,他也是視而不見,就好像除了這所房子裏的她以外,那個被人稱為狄總的女人,根本與他沒有任何關係。

狄總已記不清這個西希每次來她的家,自己都同他說了些什麼。也許她說什麼並不重要,他需要的隻是有人能聽他說些什麼。甚至他說什麼也並不重要,重要的隻是敘述與聆聽這種形式本身。有一次他似乎突然想起來問她,像她這樣善解人意又溫存體貼的女人,他卻為什麼從來沒有在她家裏遇見過她的男友;她回答說她沒有。他說這決不可能。她說這是真的。於是他感歎說她這樣的生活方式不是真正的現代女性。她可以不結婚但她決不該浪費生命。他說得很急切很真誠,卻把他自己忘在一邊排除在外,眉宇間有一種孩子般的純真無邪,令狄總怦然心動。在風浪險惡的商界,狄總已久違了男人臉上的這種神態。

她終於變得焦躁不安而且不耐煩了。那個蒼白的冬季過得沒完沒了,就像她和他一次次漫無邊際的閑聊,隻將養料儲存在包裹嚴密的樹根裏,卻不發葉不開花更不結果。冬季將盡,從城市的水泥馬路上,已冒出了不可遏製的絲絲地氣。那是一個冬末的雪夜,他渾身濕漉漉地出現在她麵前,融化的雪水在地板上濺落成一個花環。她拿毛巾替他擦幹了頭發,又為他倒了一杯熱茶。

時間似乎過了許久,她終於開口說:“你真的以為,像我這樣比你大幾歲的女人,僅僅隻配與你聊天,為你分解憂愁,僅僅隻是,隻是你的一個談話對象麼?”

他愣了一會。遠遠地,似有雪水滴落的聲響,從陽台上傳來

她又說:“你永遠都將是自由的。”

後來他站了起來。他伸出了兩隻修長的胳膊,迎著她走過去。他從容而舒緩地捧起了她的臉,將她慢慢抱緊。他的嘴唇濕潤灼熱,那裏再沒有話語沒有旋律也沒有她平日熟悉的酒味,唯有樹葉與花瓣,從雪地上鑽出來……

第二天早上他們醒來時,窗外已是一片銀白。

雪化了以後,春風便與西希一起來臨,將這套寬敞的公寓刮得一派生機。

電話鈴急驟地響起。

狄總伸出去接電話的手,卻在半空中停住了,她不願意在這個時間裏有人來電話,並非是擔心公司會有什麼緊要的公務,即便是再緊急的業務,她也能盡快地處理要當、她害怕電話,是因為從那個雪夜西希留在這兒以後,她唯一請求他的事,是希望每一次他無論是來,還是不來,都務必先給她一個電話。她不喜歡突然襲擊,在她這個年齡,她需要時間準備,準備好自己的最佳狀態。